卯时的朝天门码头像烧开的火锅鼎。
林砚戴着斗笠穿过吊脚楼群,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脚底板打滑。
远处传来木船靠岸的吱呀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搬货咯!
""借过哈!
"聚源栈的黑漆招牌挂在二层,竹帘挑起时,飘出股陈年老账的霉味。
"你就是新来的抄书匠?
"柜台后头钻出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脑壳上的瓜皮帽歪起戴,大金牙在晨光里闪了闪,"老子王富贵,栈里的规矩——""王掌柜早。
"林砚拱了拱手,从袖头摸出半张草纸:"昨日您差人送的《算学启蒙》抄本,小人己校勘完毕,这是勘误表。
"肥掌柜挑眉接过,扫了两眼突然咋舌:"龟儿!
你咋个晓得第三页的归除歌诀抄错咯?
"纸上用朱砂圈出:原句九归随身下应为九归随身下,逢九进一十——这是明代数学家程大位《算法统宗》里的正确版本,比原书早出世十年。
"幼时跟过私塾先生学珠算。
"林砚低头装谦卑,余光扫过柜台后的"苏州码子"账本。
那些看似乱码的符号,在他眼里清晰如阿拉伯数字——前世为了研究明代商业密码,他曾专门破译过《万历会计录》里的类似记载。
"算你娃有点本事。
"王富贵抠了抠鼻孔,往地上弹了下鼻屎:"先试工三日,抄错一个字扣半文钱。
若能......""掌柜的!
漕帮的吴老大来兑银子咯!
"外头突然传来伙计的喊叫声。
林砚转头,看见几个赤膊大汉抬着木箱进门,箱角印着"蓟州镇"三个火漆字——那是戚继光所辖边防军的漕运标记。
王富贵脸上堆起笑,从柜台底下拖出个紫铜算盘:"吴老大这趟走的哪条水道?
""少废话!
"络腮胡大汉把文书往桌上一甩,"二十八担粟米,按市价折银三十五两,现银还是票号?
"林砚扫了眼文书,瞳孔微缩——上面盖着"万历五年"的漕运关防,可现在分明是二年!
他突然想起第一章里的水匪浮尸,胸口三道抓痕竟与自己腕间伤痕一模一样。
"现银请随我去后堂。
"王富贵笑得满脸油光,冲林砚使眼色:"你,把前月的流水账抄三份,申时前送户部档房。
"抄账时,林砚故意用"川渝简体字"速写——把"銀"写成"银","糧"写成"粮"。
这手速惊得隔壁老账房眼镜都掉了:"龟儿!
你这是啥子鬼画符?
""回刘先生,这是小人自创的速记法。
"林砚赔着笑,指尖划过账本里的"漕银支出"栏目。
他注意到,每笔支出都比实际数目多三成,多出的部分被记在"损耗"项下,而"损耗"又以"月例"名义转入"王记米行"——那是王富贵的私产。
辰时三刻,码头突然响起锣声:"渝州知府段大人巡河!
闲杂人等回避!
"林砚挤到窗边,看见官船靠岸,几个皂隶抬着八抬大轿下来,轿帘掀开时,露出个穿青衫的中年人,腰间玉佩纹路竟与父亲的半块羊脂玉相似。
"那是段锦段大人,新上任的重庆知府。
"老账房刘先生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人家是张首辅门生,这回巡河......""刘先生可晓得,"林砚突然压低声音,"万历三年渝州要遭蝗灾?
"见对方瞪大眼,他又补了句,"《蜀碧》头写得清清楚楚,到时候颗粒无收,粮价要涨十倍。
"刘先生倒吸口凉气:"你娃莫乱讲!
这等天机......""所以栈里该囤点粟米。
"林砚把抄好的账本推过去,"小人观天象,今冬怕是要闹雪灾,西北边患也要起......"话没说完,王富贵的肥手突然拍上他肩膀:"龟儿可以嘛!
居然懂星象?
"掌柜的手里捏着封密信,蜡封上印着"江陵张府"字样——那是张居正的老家印记。
"跟老子去后堂。
"王富贵拽着林砚进了密室,墙上挂着张泛黄的《西南水路图》,标注着"播州杨""建文帝陵"等红圈。
案头摆着个黄铜匣子,纹路竟与林砚在现代触摸的那个一模一样。
"听说你落水时抱到个铜匣?
"王富贵关紧门,声音里透着狠劲,"交出来,老子保你在栈里做头牌账房。
"林砚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墙,嗅到浓重的火硝味——墙角堆着几个木箱,缝隙里露出黑黢黢的颗粒,正是昨夜草纸上的硝石。
他突然想起沈秋娘鞋底的石膏粉,那是制作火器引信的原料之一。
"实不相瞒,小人确实见过类似匣子。
"他盯着王富贵腰间的大夏遗刀,故意拖长尾音,"不过匣子里头装的......怕是跟倭国朱印船有关哦?
"肥掌柜瞳孔骤缩,手按上刀柄:"你娃到底是哪个?
"外头突然传来喧哗:"段大人有令!
各栈选出精通账目的能手,随船进京述职!
"王富贵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挤出笑:"林哥儿果然是贵人!
这下子......""王掌柜不妨把多报的漕银损耗补起。
"林砚打断他,"段大人推行考成法,京察时要查各地账本,到时候......""龟儿你咋个晓得考成法?
""张首辅的《论时政疏》,小人能背得滚瓜烂熟。
"林砚从怀里摸出半枚铜钱,往算盘上一敲:"就像这算珠,该归位的归位,该进位的进位,才免得遭鞭子抽。
"王富贵盯着他腕间的血痕,突然伸手扯开他衣领——左胸口赫然有块暗红色胎记,形状竟与嘉陵江河道一模一样。
"你娃......真的是......"掌柜的声音发抖,外头又传来段府管家的催促声。
林砚趁机扫过密室角落,发现半幅画轴,画中人物竟与现代博物馆里的建文帝画像有七分相似。
"申时三刻,官船开航。
"管家递来文牒,林砚瞥见上头写着"带巴县林砚随船",落款处盖着"段锦"私印,印泥未干。
他突然想起第一章里父亲未说完的话,以及沈秋娘那句被雷声打断的"纸灰里有......"码头上传来水手的号子:"过滩咯——望夫石下莫回头!
"林砚摸向腰间的布兜,那张泛黄纸条突然发烫,背面竟浮现出新的字迹:莫信漕帮吴老三,他袖口有血。
抬头望去,吴老大正站在船头,卷起的袖口露出道新鲜刀伤,血迹未干。
而段锦的官船上,一名书吏正在晾晒文书,纸张被风吹开,露出"万历五年京察名单"的标题。
时间线在疯狂跳动,每个选择都可能扯断历史的经纬。
而他,己经站在了风暴的漩涡中心。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