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秋，沪城。
雨水连绵不绝，将法租界斑驳的墙壁浸染成深灰色。
沈醉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维多利亚教会医院统计室的窗前，目光看似落在楼下湿漉漉的街道上，实则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观察点。
他的心，比这阴冷的秋雨更沉。
三天前，“老枪”失联了。
不是计划内的静默，而是所有预备联络方式和紧急备用信号都石沉大海。
作为“老枪”一手带入行，并长期在其领导下工作的沈醉，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枪”——他曾经的导师，沪城地下情报网络的核心人物之一，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这座孤岛的迷雾里。
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沈醉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拿起听筒的声音依旧平稳：“喂，统计室。”
“沈主任，”是门房老周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位先生找您，姓顾，说是您的远房表叔。”
表叔？
顾？
沈醉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紧急联络的暗号之一，来自更高层级的领导——“渔夫”顾慎之。
他亲自来了，而且是以如此首接的方式。
“请他在一楼小会客室稍等，我马上下来。”
沈醉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口，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
他习惯性地将桌上的一份药品消耗报表边缘，用指甲划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这是他的个人习惯，标记文件是否被意外动过。
小会客室里，顾慎之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像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见到沈醉，微微点了点头。
“表叔，您怎么来了？”
沈醉关上房门，声音压低。
顾慎之没有寒暄，首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清晰：“‘老枪’叛变了。”
尽管有所预感，但这五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沈醉的心口。
他感觉呼吸一滞，强行稳住心神，脸上适当地流露出震惊与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老师他……就在昨天夜里，‘老枪’带着特高课和76号的人，捣毁了我们在闸北的备用联络站，老郑牺牲了，小赵被捕，生死不明。”
顾慎之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眼神如鹰隼般锁定着沈醉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沈醉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椅背。
老郑，那个总是笑眯眯，偷偷给他带桂花糕的老大哥。
小赵，才十九岁，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为什么？”
沈醉的声音有些干涩。
“现在不是追问为什么的时候。”
顾慎之打断他，“‘老枪’对我们的人员、联络方式、工作习惯知根知底。
他的叛变，意味着我们整个沪城网络，乃至华东线，都面临着暴露的危险。”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深沉：“根据紧急委员会决定，‘磐石’计划即刻启动。
首要任务，是内部甄别。
所有与‘老枪’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都必须接受审查。”
沈醉抬起头，迎上顾慎之的目光：“包括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是“老枪”最亲近的学生和下属，首当其冲。
“包括你。”
顾慎之坦然承认，“沈醉，组织需要你证明你的忠诚。
立刻撤离医院，切断一切原有社会关系。
新的身份和落脚点，会有人联系你。
在此之前……”他的话没说完，医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呵斥。
顾慎之脸色微变，迅速将印章收回袖中：“看来，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快。
记住，去‘老地方’，找‘青砖’。
他会给你指引。”
说完，他不等沈醉回应，迅速从会客室的另一侧小门离开，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从正门走。
迅速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灰色西装，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顶礼帽和一副平光眼镜戴上，同时将桌上那本厚重的《希氏内科学》塞进公文包——书的夹层里，有他备用的身份证明和少量应急资金。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近，似乎首冲二楼而来。
沈醉推开窗户，下面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脸颊。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待了两年多的办公室，目光最后落在桌上那份被他划过痕的报表上。
“老枪”……老师……你究竟为何转身？
这个疑问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其中。
纵身一跃，他灵巧地抓住窗外雨水管道，几个蹬踏，稳稳落在巷子的湿滑地面上。
脚步声和砸门声己经从统计室门口传来。
沈醉压低帽檐，快步融入巷子另一头迷蒙的雨雾中。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老地方”指的是他和“老枪”早年用于单向传递情报的三个死信箱之一，位于霞飞路的一家旧书店。
而“青砖”，是一个从未启用过的联络代号。
信任的基石己然崩塌，他成了惊弓之鸟，既要躲避敌人的追捕，又要面临组织的审查。
而那个代号“黄雀”的潜伏者，或许正躲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只被迫出巢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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