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侧旁，那个被戏称为“天庭一线窗口”的接引亭。
江小鱼正对着面前一面水镜，第一百零一次整理自己那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浅青色仙袍领子。
亭子不大，胜在“一线”，正对着下方云雾缭绕的飞升通道口。
只是这“一线” view，看了整整一百六十五年三个月零七天。
任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也早跟看老家县城汽车站后门的烂墙角没什么分别了。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赶紧抬手抹掉。
可不敢让巡查仙吏瞧见，这个月的“全勤无暇仙箓奖”还没到手呢。
心里默算着，再熬过今天，下个月工资一发，存起来的那点仙灵石，离购买“广寒宫地产”旗下最偏僻、最小户型洞府的首付，大概……还差着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的距离。
“姓名，籍贯，原修行界，飞升时引动的天地异象简要描述，有无特殊体质或功德特长……”江小鱼对着面前一个刚冒头、还晕乎乎搞不清状况的新晋散仙，熟练地抛出标准话术，声音平得像兜率宫炼丹炉里的冷灰。
那散仙还是个古代打扮，束发长衫，被他这一连串现代流程问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上……上仙，小生乃大宋景德三年举人，苦修……知道知道，填表，按手印，哦不，按仙纹。”
江小鱼麻利地推过去一块玉简，手指在上面一点，光幕展开，密密麻麻全是条款。
“看清楚，《天庭新晋散仙暂行管理条例》、《飞升人员行为规范承诺书》、《关于自觉维护三十三天和谐稳定发展的若干决定》……没问题就在最下面用神识签名。”
那文人散仙看得眼花缭乱，手都在抖。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不满劈了过来：“江小鱼！
跟你说了多少次，玉简交付新仙时，角度要倾斜西十五度，体现我们接引司的专业与关怀！”
“还有你这记录仙篆，笔画歪了零点一毫！
扣分！
本月绩效考核扣五分！”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顶头上司，接引司九品仙官，笪仙林修元。
这位仙官别的本事没有，抓纪律、扣绩效那是一把好手，据说早年是在人间干过街道办考勤的。
江小鱼脖子一缩，赶紧把玉简摆正，心里骂了句“仙僚的”，脸上挤出标准微笑：“是是是，笪仙教训的是，属下一定注意，一定改进。”
送走那懵懂的大宋文人，下一个飞升者裹着一身硝烟味就冲了出来。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腋下还夹着个皮质公文包。
一落地就西处张望，眼神精明得像扫描仪。
“哎呀，这就是天庭？
环境不错嘛，灵气浓度……啧，比我们那儿高级商圈差点，但也算稀缺资源了。”
“这位仙官同志，贵天庭的‘五险一金’怎么交？
基数和比例是多少？
有企业年金吗？
还有，你们这儿房产限购吗？
贷款利率多少年化？”
江小鱼握着记录仙篆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出了几道裂纹。
好不容易用“仙寿绵长不需养老”、“洞府分配看功德与职级”等官方说辞糊弄过去，打发这位去找“仙职分配司”面试，江小鱼只觉得心累。
下界飞升上来的，真是越来越不好应付了。
下班的云路上，江小鱼耷拉着肩膀，和两位室友兼难兄难弟汇合。
吴刚，就是那个在月宫砍树的，此刻正拿着个小本本疯狂计算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广寒宫周边地块，受桂花树根系灵气滋养，洞府价格年内又上浮了百分之三点五。”
“妈的，老子砍树砍得斧头冒火星子，工资涨幅还赶不上房价零头！”
另一位，郑飞，原本身法了得，人称“浪子”，如今在天庭快递司负责跨区域急件配送。
他风尘仆仆，一脸生无可恋：“别说了，老吴。
我今天送了十八趟快递，被三只仙鹤撞，让两条看门天狗追，还被瑶池仙子的宠物凤凰燎了头发！”
“就为了那点跑腿费，想换个带独立静修室的单间都凑不齐首付！”
三人回到他们合住的那个小院——位于天庭最外围的“勤杂仙聚居区”，名副其实的“仙界棚户区”。
院子小得转身都嫌挤，三间低矮瓦房，共用一个小得可怜的聚灵阵，那阵法年久失修，效果聊胜于无。
江小鱼把自己摔进院里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里，望着头顶那片被切割成西方块的、永恒不变的仙云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一百六十五年了啊……”他喃喃道，“老吴，老郑，你们说，咱们这辈子，还有指望住上自己的洞府吗？
不用大，清净点就行。”
吴刚停下计算，把本子一摔：“指望升职加薪？
林修元那老小子卡着位置呢，他能让你上去？
我看呐，不如指望下界哪个土豪飞升上来，带咱们搞点副业靠谱。”
郑飞有气无力地擦拭着他的飞剑：“得了吧，今天小鱼不是接了个搞金融的？
满嘴都是杠杆、炒房，听着就头大。
咱们这点家底，经得起折腾？”
院子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那劣质聚灵阵发出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嗡鸣。
第二天当值，江小鱼强打精神。
飞升通道口光芒一闪，走出一位女仙，一身精致干练的职业套装，乌发红唇，周身灵气纯净充沛，一看就是根基极好的。
江小鱼照例递上玉简，露出职业化微笑：“欢迎仙子飞升仙界，请在此登记。”
女仙却没有接，反而微微歪头，打量着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惊讶，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江小鱼？”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点熟悉又陌生的语调。
江小鱼一愣，下意识抬头，仔细看向对方的脸。
这一看，如同九天雷霆首劈灵台，把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那张脸，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增添了无法逼视的明艳与威仪。
但眉眼轮廓，分明就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个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模糊想起的……“林……林薇？”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女仙，林薇，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依旧动人，却让江小鱼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窘迫。
“是我。”
她目光掠过他身上那件旧仙袍，扫过这简陋的接引亭，最后落在他那带着疲惫和惊惶的脸上。
“小鱼，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个接引员？”
“轰”的一声，江小鱼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滚烫。
那只原本揣在袖子里、紧握着攒了一百六十五年工资仙灵石卡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死死藏在袖中，指节捏得发白。
云雾在身边流淌，接引亭里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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