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1.自幼我便明白，我爹不过是个清贫的教书先生，除了那些陈旧迂腐的规矩训诫，他给不了我更多。

母亲因难产离世，祖母的苛责更是雪上加霜，她走后，我便成了家中唯一的女儿。

因为家中清贫，我爹实在拿不出银钱给我找后母。

是以祖母并不与父亲住在一处，只是吃饭时，才聚在一起。

我自幼身子骨硬朗，隔壁王二虎拿着弓箭冲我挑衅时，我二话不说，转身便将他按在地上，打得他哭爹喊娘。

他娘桂姨领着满身尘土的二虎上门赔罪时，我爹总是摆出一副倨傲的姿态，连带着对他们家的态度也冷淡疏离。

可等人一走，他便板着脸训我：“女子当温柔恭顺，不可行为不端。”

我每每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可我心底是怕他的。

自从他过了乡试，被人尊称一声“秀才郎”，年年科考却年年落第。

每逢失意，他便借酒消愁，酒劲一上来，只要我稍有不顺他的意，他便举起戒尺，毫不留情地挥向我。

那日，我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女戒》，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正是王二虎的娘——桂姨。

她手里提着一篮子新鲜的青菜，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小娘子，今日我家二虎又顽皮了，还请你多包涵。”

桂姨将篮子放在石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

我微微一笑，语气平和：“桂姨客气了，二虎年纪小，顽皮些也是常事。”

桂姨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几分羡慕：“小娘子真是懂事，若是二虎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省心了。”

正说着，我爹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见到桂姨，眉头微微一皱，语气冷淡：“桂姨，今日又有何事？”桂姨连忙赔笑：“秀才公，今日我家二虎又惹了小娘子，我特地带了些新鲜蔬菜来赔罪。”

我爹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小孩子顽皮，倒也罢了。

只是我家女儿，也该多学些规矩，免得日后嫁人，让人笑话。”

桂姨连连点头，附和道：“秀才公说得是，小娘子确实该多学些规矩。”

我爹挥了挥手，语气里透着不耐烦：“罢了，你且回去吧。”

桂姨走后，我爹转身看向我，眼神凌厉如刀：“你今日又做了什么？”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爹，我什么都没做。”

我爹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什么都没做？那桂姨为何又来赔罪？你若是再这般不守规矩，莫怪我不客气！”我咬了咬唇，心里虽委屈，却不敢多言。

我爹见我沉默，便转身回了屋内，留下我一人站在院中，望着满天的繁星，心中一片茫然。

我知道，我爹的规训如同一道枷锁，紧紧束缚着我的自由。

可我也明白，我不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总有一天，我会挣脱这枷锁，活出属于自己的模样。

3.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从那天起，我去我爹的私塾旁听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微风轻拂，私塾墙外的柳条悄悄抽出新芽，嫩绿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我爹的读书声从屋内传来，抑扬顿挫，带着几分古板的庄重：“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倚在墙角，听着这些熟悉的句子，眼皮渐渐沉重，最终在“之乎者也”的韵律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夕阳已斜斜地洒在院中，我揉了揉眼睛，心里清楚得很——我终究不是读书的料。

比起我爹那些枯燥的训诫，我更喜欢街角那对卖艺的兄妹。

妹妹的花枪耍得虎虎生风，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光，仿佛能刺破这沉闷的空气；哥哥的箭术更是了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每次看他们表演，我的心便跟着他们的动作飞扬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那自由的风。

可祖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念叨：“你得勤勉些，整天四处跑，哪有个女孩样？你爹可是秀才，你得多学些规矩，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一根无形的绳子，一点点将我捆住。

我低头不语，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慌。

祖母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娘走得早，你爹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

你得懂事些，别让他操心。”

我抬起头，看着祖母满是皱纹的脸，轻声问道：“祖母，女子非得温柔恭顺，非得守着规矩，才能活得好吗？”祖母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她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这是什么话？自古女子便是如此，你若不守规矩，将来怎么嫁人？怎么持家？”我抿了抿唇，心里那股不服气的劲儿又上来了：“可街角那对卖艺的兄妹，他们活得自在，也没见他们饿死。”

祖母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些：“那是下九流的行当！你爹是秀才，你是秀才的女儿，怎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你若再这般不懂事，我便告诉你爹，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我低下头，不再说话，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知道，祖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可我就是不甘心。

为什么女子非得温柔恭顺？为什么非得守着那些陈腐的规矩？难道我就不能像那对兄妹一样，活得自由自在吗？正想着，我爹从私塾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眉头微皱，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他见到我，语气冷淡：“今日的女戒可读熟了？”我低下头，轻声答道：“还未曾。”

我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整日游手好闲，成何体统？你若再这般不学无术，将来如何嫁人？如何持家？”我咬了咬唇，心里那股委屈和不服气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口而出。

可我知道，若我真顶撞了他，等待我的只会是那根冰冷的戒尺。

于是，我低下头，轻声说道：“爹，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抄诵女戒。”

我爹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东西熊熊燃烧着。

4.我找到了那对卖艺的兄妹。

他们正在街角收拾行装，妹妹刘文蹲在地上，仔细擦拭着花枪，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哥哥刘武则站在一旁，低头整理着箭囊，动作利落而沉稳。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却掩不住眼中的神采。

我走上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我想跟你们学武艺。”

兄妹俩同时抬起头，刘文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月牙儿一样：“你？学武艺？可你是秀才家的女儿，学这些做什么？”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调侃，却没有丝毫轻蔑。

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家里，学那些无用的规矩。

我想……像你们一样自由。”

刘武放下手中的箭囊，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学武艺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吃很多苦。

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份罪？”我抬起头，目光坚定：“我不怕吃苦。

只要你们肯教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刘文看了看哥哥，轻声说道：“哥，她既然有心，不如就教她吧。

反正我们也是孤儿，多一个人作伴，也挺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眼神却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刘武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愿意，我们就教你。

不过，你得答应我们，每日帮我们招揽客人，算是交换。”

我连忙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这对兄妹，虽是孤儿，却心地善良，愿意教我武艺，不求回报。

从那天起，我便每日早早出门，帮他们招揽客人，随后便开始刻苦练习。

起初，我的手脚笨拙，花枪拿不稳，箭也射不准。

刘文耐心地教我如何握枪、如何发力，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轻轻调整我的姿势：“手腕要稳，腰要挺直，眼睛盯着目标，别分心。”

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刘武则站在一旁，偶尔插话：“脚步再往前一点，重心放低，别像个木桩子似的杵着。”

他的语气虽然严厉，但眼神里却带着几分鼓励。

我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手上磨出了水泡，膝盖也磕得青紫，却从未喊过一声疼。

每次练完，刘文总会递给我一碗温水，轻声说道：“歇会儿吧，别太拼命。”

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心疼，却从不阻止我继续练习。

空闲时，兄妹俩总爱拉着我，讲他们走南闯北的见闻。

那些故事像一阵风，吹开了我眼前厚重的帘幕，让我窥见了从未见过的天地。

刘武说起京城时，眼里总是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星星。

他告诉我，京城的街道宽得能并排跑四辆马车，车辕上镶着金银，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街边的铺子里，绸缎像云霞一样堆得高高的，酒楼的香气能飘出十里远，勾得人走不动道。

到了晚上，整条街都亮堂堂的，灯笼挂得密密麻麻，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

笙箫鼓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热闹得让人心慌。

刘文则更喜欢讲边境的事。

她说，那里的天特别高，特别远，站在大漠里，抬头就能看见孤烟笔直地升上天空，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边境的人活得粗糙，却直爽得很，一碗烈酒下肚，就能跟你掏心掏肺。

她还说起那些守边的将士，脸被风吹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可说起保家卫国，眼里却闪着光。

听着他们的话，我仿佛也跟着走了一遭。

那些书本上的诗句，忽然就有了温度。

原来“宝马雕车镶满路”是这样的景象，原来“大漠孤烟直上云霄”是这样的壮阔。

我的心跟着他们的讲述，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每次听完，我都会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云发呆。

我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走遍这世间的山山水水，该多好。

那些遥远的地方，那些未曾见过的风景，像一盏灯，在我心里悄悄亮着。

哪怕只是想一想，也能让我在这沉闷的日子里，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刘文见我发呆，总会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别急，总有一天，你也能看到这些。”

她的笑容温暖而坚定，像是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刘武则在一旁插话：“不过，你得先把武艺练好，不然走不了多远就得被人欺负。”

他的话虽然直白，却让我心里一暖。

我知道，他们是真心为我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武艺渐渐有了起色，手上的茧也厚了起来。

可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而我，才刚刚开始。

5.回到家，我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头垂眼，尽量不引起祖母和父亲的注意。

可祖母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总能捕捉到我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见我进门，眉头一皱，声音冷得像冰：“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总是见不到人影？”我低着头，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去私塾旁听了，爹的课讲得深，我得花些时间温习。”

祖母眯起眼睛，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过：“旁听？你一个女子，学那些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考个功名？”她的语气里带着讥讽，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我咬了咬唇，没敢接话。

父亲这时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整日往外跑，成何体统？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宋家没规矩。”

我低着头，不敢反驳，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累赘，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外人”。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冷酷无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武艺渐渐有了起色。

花枪舞得有了模样，箭也能射中靶心了。

可就在这时，我无意间听到了祖母和父亲的对话。

那日，我正从后院练完武回来，刚走到堂屋门口，便听见祖母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这贱丫头已经及笄了隔壁村的李员外家，愿意出五十两银子聘她做妾。”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桩买卖，仿佛我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货物。

我僵在门外，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父亲沉默片刻，冷冷说道：“五十两银子，够我下次科考的盘缠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我的命运早已被他轻描淡写地决定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原来，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可以交换的物件，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

祖母明明同为女性，却成了这桩交易的帮凶，甚至比父亲还要冷漠。

她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女子要守规矩”。

可她自己却早已沦为了男子的帮凶，用那些陈腐的教条来束缚我，打压我。

我不知道我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从何处来，我只知道从小听父亲的训诫时，我总是习惯性的在心中反驳。

我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祖母的声音还在继续：“李员外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殷实。

她一个女子，能嫁过去已是福分，总比留在家里吃闲饭强。”

父亲“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满意：“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日便让人去回话。”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浑身发抖，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那晚，我偷偷收拾了行装，带上那对兄妹送我的花枪和弓箭，趁着夜色离开了家。

我抬头望向夜空，星星稀疏，月光黯淡，可我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6.我终究没能逃出那个家。

那夜，我刚走出村子不远，便被家父带着族人抓住了。

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阴沉。

他冷冷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你一个女子，竟敢私自离家，简直不知廉耻！”我咬着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