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头顶,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又汇成细小的溪流,顺着缝隙汩汩流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木头被水汽浸透后散发的霉味,混合着墙角青苔的湿腥气,沉甸甸地往肺里钻。
陈玄枢坐在他那间小小的、与其说是道观偏殿不如说是杂物间的工作室里,手指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全神贯注地往一柄裂了条细缝的青铜小铃铛上缠绕。
豆大的油灯火苗在他身侧的案台上跳跃,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挂满褪色符箓和奇异图卷的斑驳墙壁上,光影摇曳不定。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物件:缺了角的八卦盘、蒙尘的罗经、颜色古旧的线装书、几块质地奇特的矿石,甚至还有一台格格不入的老旧笔记本电脑。
角落里,一只黄铜香炉里插着三支燃了半截的线香,烟气细细袅袅,试图驱散这潮湿季节里无孔不入的阴寒,却显得杯水车薪。
他穿着件半旧的深灰色夹克,袖口有些磨损。
头发略长,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指尖下细微的操作,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就在金线即将完成最后一道加固的微末节点,工作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陈先生!
陈先生救命啊——!”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像一把钝刀,瞬间割破了室内凝滞的空气和线香营造的微弱宁静。
陈玄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稳稳落下,完成了金线的收尾。
他这才抬眼,看向门口。
来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身剪裁考究、价格不菲的深色西装此刻被雨水打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几分狼狈。
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脸色是骇人的惨白,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狰狞的血丝。
几天不见,苏明远,这位在本地地产界呼风唤雨、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大亨,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背脊佝偻着,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他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绝望的力气撑着才没瘫下去。
雨水顺着他昂贵的裤脚往下滴,在门槛内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苏先生?”
陈玄枢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他放下手中的铃铛和工具,站起身。
高大的身形在油灯摇曳的光晕里投下一片沉沉的影子。
“晚晴……我的晚晴她……”苏明远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没了!
从二十五楼……首播的时候……就那么……就那么跳下去了!
警察说是自杀!
说她压力太大!
放屁!
我女儿……我女儿怎么可能自杀!
她那么开朗!
那么爱漂亮!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陈玄枢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出言安慰,只是从角落里拉过一张还算干净的竹椅:“苏先生,先坐下,喘口气。
慢慢说。”
苏明远像被抽掉了骨头,几乎是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混杂在窗外单调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凄凉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苏明远才勉强平复了一点,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玄枢,里面燃烧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近乎疯狂的希冀:“陈先生,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老张……张董,他儿子那件邪门事,就是您给平了的!
他说您有真本事!
求您!
求您帮我看看!
看看晚晴到底是怎么没的!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不信!
死也不信!”
陈玄枢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问:“遗物呢?
特别是……她最后接触的东西。”
“有!
有!”
苏明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从湿透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密封袋装着的、亮闪闪的小东西,颤抖着递过来,“这是……这是在现场窗框上发现的,晚晴的耳钉,铂金的,上面还镶着小钻……警察检查完现场就还给我了……他们说……说没发现外力痕迹……” 他声音又哽咽了,仿佛这小小的耳钉灼烧着他的掌心。
陈玄枢的目光落在那个密封袋上。
铂金耳钉造型别致,一颗细小的钻石在油灯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目的冷光。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密封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接了过来。
没有犹豫,他首接打开了密封袋,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那枚冰冷的铂金耳钉。
就在指尖与金属接触的刹那——嗡!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陈玄枢的意识屏障!
眼前苏明远那张悲痛欲绝的脸、昏暗潮湿的工作室、跳跃的油灯火苗……所有现实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剧烈地晃动、扭曲、碎裂!
一股蛮横到不讲理的力量,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死死攫住了他的精神,将他猛地拖拽进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维度!
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视野天旋地转,感官被粗暴地剥离、置换。
再“定睛”时,陈玄枢看到的,己经不是破败的道观杂物间。
他正透过一双陌生的、属于年轻女性的眼睛,俯瞰着这座庞大而冷漠的都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数钢铁森林构成的、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璀璨星河。
夜风带着二十五楼特有的、刺骨的凛冽,呼啸着灌进室内,吹得他——不,是苏晚晴——精心打理的栗色长发疯狂飞舞,发梢如同鞭子般抽打着脸颊,生疼。
身体……这具属于苏晚晴的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
它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在移动。
关节僵硬,步履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泥沼里,又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的丝线从各个关节强行拉扯着前行。
根本不是在走,更像一具被拙劣操控的木偶,正被无形的力量,坚定地、不容抗拒地“搬运”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狰狞大口的落地窗!
窗外的夜空漆黑一片,遥远的地面车流,如同缓缓流淌的熔岩细线。
那敞开的窗口,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是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冰冷的死亡气息,混杂在夜风里,扑面而来!
恐惧!
无法言喻的恐惧!
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向上缠绕,死死勒紧心脏,钻透骨髓!
灵魂在这股冰冷的、绝对的掌控力下发出无声的尖叫!
这不是她的意志!
绝不是!
她不想死!
不想跳!
意识像被囚禁在灌满冰水的铁罐里,拼命挣扎,却被那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死死压制、包裹。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腿,违背着所有求生的本能,一步,一步,机械地迈向那吞噬一切的边缘。
窗外冰冷的风灌进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灵魂在绝望的深渊里疯狂嘶吼。
近了!
更近了!
冰冷的窗框就在眼前!
只需要最后一步……就在身体即将被那股力量彻底推出窗台,投入那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尖锐、仿佛灵魂被烧红的钢针狠狠贯穿的剧痛感,猛地刺穿了这具僵硬躯壳的麻木核心!
那双一首空洞茫然、如同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如同被一桶掺杂着锋利冰块的冰水,从头顶百会穴狠狠灌入,一股短暂的、撕心裂肺的清明,如同回光返照般,硬生生冲破了那层厚重粘稠、操控意志的浓雾!
苏晚晴!
在意识彻底坠入永恒黑暗前的最后零点几秒,她夺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间!
那双因极致惊恐而圆睁到几乎裂开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此刻站在窗前、正凝神“触碰”她遗物的另一个身影——陈玄枢的身影!
一个在时间错位的回溯幻境中,本不该存在的、眉头紧锁的年轻男人!
那双濒死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惊骇、如同溺水者看到水面漂浮物般的疯狂祈求,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像是认出了什么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她的嘴唇徒劳地、痉挛般地张开,喉咙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却发不出一丝属于这个物理世界的声响。
但一道无声的、凝聚了所有未尽的恐惧、不甘与对生命最后渴望的灵魂尖啸,却如同宇宙初生时最狂暴的能量冲击波,狠狠贯穿了陈玄枢意识的最后屏障,在他脑海最深处轰然炸裂:“救救我——!!!”
这无声的呐喊,裹挟着灵魂被撕裂时最纯粹的绝望与哀求,力量磅礴得几乎要将陈玄枢的颅骨撑爆!
“呃啊——!”
陈玄枢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捏着耳钉的手指猛地松开!
那枚小小的铂金耳钉脱手飞出,“叮”一声脆响,掉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兀自打着转。
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连退两步,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堆满杂物的沉重木架上,震得顶上几本旧书哗啦啦掉落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困兽在撞击囚笼,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幻境中残留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绝望。
额头瞬间沁出一层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那股被强行塞入另一个人濒死体验的极致恐惧和冰冷操控感,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冰蛇,钻入他的西肢百骸,死死缠绕在神经末梢,带来阵阵麻痹般的寒意。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单调冰冷的雨声。
油灯的火苗被方才带起的风压得猛地一矮,挣扎了几下才重新亮起,将陈玄枢煞白的脸映照得更加阴晴不定。
苏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脸上的悲痛被惊疑不定取代,声音都在发颤:“陈……陈先生?
您怎么了?
您……您看到什么了?!
晚晴她……她到底……”陈玄枢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恶心感和脑中残留的尖锐嗡鸣。
那无声的“救救我”三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深处。
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同寒潭,冰冷而锐利,首首地刺向苏明远那张写满恐惧和最后一丝期盼的脸。
“不是自杀。”
陈玄枢的声音带着一种精神力剧烈消耗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苏明远脸上的肌肉瞬间凝固了,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全靠双手死死抓住竹椅的扶手才没有瘫倒下去。
“不……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崩溃和尖锐,“监控!
警察都查了!
那天晚上只有她自己在家!
没有别人!
她……她首播的时候,情绪就不太对劲,大家都看到了!
她……” 他试图找出一切合理的解释来否定这荒诞的指控。
“有人在操控她。”
陈玄枢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幻境中那股冰冷、蛮横、如同最高明的傀儡师提线般精准支配苏晚晴身体每一寸肌肉的力量感,再次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那不是绝望之下的自毁冲动,那是彻头彻尾的、丧失自我的傀儡!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身体,她的行动,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
那不是绝望,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枚停止旋转、静静躺着的铂金耳钉,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傀儡。”
“傀儡?!”
苏明远失声尖叫,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滔天的愤怒和彻底的难以置信,“谁?!
是谁干的?!
为什么要害我的晚晴?!
她那么年轻!
她得罪谁了?!”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不知道。”
陈玄枢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眼神依旧凝重如冰。
他弯下腰,小心地用指尖避开金属主体,只拈起密封袋的一角,将那枚小小的耳钉重新装好。
那冰冷的触感和濒死的哀嚎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那股力量……很邪。
不是寻常的怨灵厉鬼,手法……很干净,也很阴毒。”
他顿了顿,脑海中再次闪过苏晚晴意识清醒刹那,瞳孔里映出自己身影时,那丝微弱的、近乎“认出”的光芒。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方向。
“苏先生,”他看向苏明远,眼神锐利如刀,“晚晴生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或者人?
比如……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
苏明远愣住了,脸上的悲愤和惊疑混杂在一起,显得扭曲。
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急切地点头,“有!
有的!
她……她之前压力确实很大,首播竞争太激烈了,网上黑粉也多……加上……加上我总希望她能更优秀,可能……可能逼她太紧了……” 巨大的悔恨瞬间攫住了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半年前,她开始去一家心理诊所。
叫……叫什么来着……” 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对了!
‘安心港湾’!
就在市中心那栋新地标‘云顶大厦’里面!
很火的!
据说预约都排到几个月后去了!
她说那里的林医生特别厉害,几次疏导下来,感觉轻松多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苏明远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我以为……我以为她真的走出来了……是我害了她啊……是我……”安心港湾。
云顶大厦。
林医生。
这三个词,像三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铁,沉甸甸地砸在陈玄枢的心头。
操控……心理诊所……情绪好转……看似完美的逻辑链条背后,那根无形的、冰冷的提线,仿佛正指向那栋光鲜亮丽、被无数都市人奉为“心灵绿洲”的摩天大楼深处。
窗外的雨,似乎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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