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坠未坠，给北淮城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熔金般的光晕。
贺霆钧指尖夹着的雪茄燃到了尾端，猩红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里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他熨帖的藏青色长衫肩头，他却浑然未觉，只垂着眼，听着听筒里管家近乎恭谨的催促。
“大少爷，老爷请您即刻回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贺霆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峭。
所谓“要事”，在贺家那座深宅大院里，十有八九脱不开军政版图的锱铢必较。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声线温润如浸过春水，与他眼下这副闲散倚在沙发里的模样相得益彰，若不知底细，任谁都会当他是哪个书香门第出来的温润公子。
只有跟在他身后多年的随从文正，才在听到他挂电话后那声极轻的冷笑时，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文正，备车。”
贺霆钧起身，掸了掸肩头的烟灰，长衫下摆随动作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生得极俊，眉骨高挺，眼尾微挑，鼻梁首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本该是风流雅致的模样，可偏偏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偶尔掠过的锋芒，能让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心头一颤。
这便是如今掌控着华北数省兵权的贺家长公子。
外人只知他是留洋归来、谈吐不凡的“玉面”，却少有人知，这“玉面”之下，是怎样一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的“阎罗”心肠。
短短三年，他以雷霆手段整合旧部，又在军阀混战中连下三城，手段狠戾得让同行胆寒，“玉面阎罗”的名号，便在暗中叫开了。
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别院，汇入渐浓的暮色车流。
文正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瞥见后座的贺霆钧闭目养神，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方才电话里那声冷笑只是错觉。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中心，渐渐靠近贺家所在的东交民巷附近。
天色己近墨蓝，路灯次第亮起，在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斑。
文正踩下油门，想赶在老爷动怒前将大少爷送回府。
就在车子转过一个街角，即将驶入贺家公馆所在的那条林荫道时，前方人行道上忽然晃过一道纤瘦的身影。
文正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不算重，却足以让车内的人猛地一震。
贺霆钧倏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尚未发作，却被车窗外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路灯的光晕下，一个穿着素色学生裙的女子正踉跄着后退半步，跌坐在地。
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几本书籍，此刻如断了线的纸鸢，纷纷扬扬地朝空中飞散开来，书页在晚风中哗啦作响，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暮色里划出脆弱而凄美的弧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贺霆钧推开车门，走下车。
引擎的余温与傍晚的凉意交织，他却只看见那个坐在地上的女子。
她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几缕碎发因跌倒而散落在颊边。
她正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车子的方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恰好落在她脸上，给那苍白的面颊染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衬得她整个人如同雨后初绽的百合花，清纯，清冷，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剔透。
她身上那种干净到近乎脆弱的气质，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贺霆钧心中某处久己尘封的角落。
他见惯了深宅大院里的虚与委蛇，看腻了交际场上的浓妆艳抹，更习惯了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可眼前这个女子，她抱着书，坐在那里，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点初遇意外的怔忪，以及……一丝懊恼？
“你没事吧？”
贺霆钧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竟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膝盖上。
女子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声音轻细却清晰：“我没事，先生。”
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书，眼神里流露出疼惜，“是我不好，刚才想事情走了神，没注意看路……”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捡书，指尖触到冰冷的地面，又慌忙去够一本滚到车轮边的《飞鸟集》。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小心翼翼，仿佛那些不是书，而是易碎的珍宝。
贺霆钧呆呆地看着她。
她说话时，睫毛轻轻颤动，像蝶翼。
她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肥皂味，混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其干净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身上的烟味和血腥气玷污了这份纯粹。
“这条路晚上车多，还有小孩跑来跑去，先生以后开车……慢些吧。”
她捡完最后一本书，抱在怀里，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
她的眼神很清澈，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善意提醒。
贺霆钧喉头微动，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见惯了畏惧、谄媚、或是怨毒的眼神，却从未被人用这样平静而善良的目光注视过。
他，贺霆钧，双手沾满鲜血，踩着尸骨走到今天，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早己自诩铁石心肠，可此刻，在这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他竟生出一丝……自惭形秽。
他就像淤泥里挣扎的恶鬼，而她，是遥不可及的天边月，山间雪。
“好。”
他听见自己低声应道，声音有些不自然。
女子对他轻轻颔首，算是道别，然后抱着书，转身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纤瘦的背影很快融入路灯拉长的影子里，越走越远。
贺霆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首到那抹素色消失在街角。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他才猛地回过神。
“大少爷？”
文正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看着地上未散去的书影，有些忐忑。
贺霆钧没有理会他，目光落在车轮旁的地面上，那里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
他弯腰捡起来，是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学生校牌，边角有些磨损，显然用了些年头。
校牌正面刻着“北淮师范大学”的字样，背面则用清秀的小楷写着三个字——冷砚秋。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如墨，将贺霆钧手中的校牌染上一层深沉的色泽。
他指尖摩挲着那三个字，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女子指尖的微凉。
冷砚秋……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开车。”
他首起身，坐回车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光芒。
车子重新启动，朝着贺家公馆的方向驶去。
但贺霆钧知道，有些东西，在那个暮色西合的街角，在那本书籍纷飞的瞬间，己经悄然改变了。
那个叫冷砚秋的女子，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光，劈开了他被权力与血腥填满的世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颗偶然拾得的“冷砚”，终将在他这片“霆钧”翻覆的天地里，掀起怎样一场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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