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乐宴的丝竹声如蜜糖般黏腻,应南彧捏着鎏金盏的指尖发僵。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镇安王蟒纹衣袍上的金线刺目。
这位战功赫赫的王爷正端坐在主位,三言两语便引得满座朝臣哄笑,连太子都侧身倾听,全然不见平日里朝堂上的倨傲。
"六皇子怎的发愣?
"太子兄长突然拍了拍他肩膀,酒气喷在耳畔,"镇安王刚说北疆战事吃紧,要举荐次子戍边呢。
"应南彧望着殿外飘落的雨丝,忽然想起前日偷翻的兵书,那些晦涩的排兵布阵图里,似乎夹着片干枯的竹叶。
他借口更衣溜出大殿,湘妃竹伞在青石板上敲出凌乱的节奏。
穿过九曲回廊时,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得他加快脚步。
绕过幽篁馆西侧月洞门的刹那,忽有缕清越琴音穿透雨幕,像是谁家玉簪跌碎在青瓷盘里,脆生生惊得他驻足。
抬眼望去,雨帘深处的修竹林泛起朦胧青光,宛如藏着片流动的翡翠海。
拨开垂落的竹枝,应南彧的视线瞬间被画面攫住。
青石上斜倚着白衣少年,月白丝绦松松绾着乌发,几缕碎发黏在泛红的耳尖。
膝头焦尾琴泛着温润的光泽,当少年指尖拂过琴弦,《十面埋伏》的杀伐之音骤然倾泻——不是寻常闺阁里绵软的调子,而是金戈相击般的凌厉。
应南彧看着他手腕翻飞如蝶,明明稚气未脱的脸庞,却在抚弦时生出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
琴音忽而一转,化作清泉漱石的清越。
应南彧屏住呼吸,连伞檐滑落的雨珠滴在脖颈都未察觉。
正当他沉醉时,琴弦突然迸出裂帛之音,断弦如灵蛇般扫过少年手背,绽出细密血珠。
"好琴!
"应南彧脱口而出,惊得少年猛然抬头。
西目相撞的刹那,他才看清少年杏眼里盛着两汪未干的水光,偏又倔强地扬起下巴:"偷看别人弹琴,也不晓得失礼?
"说着抓起腰间酒囊猛灌,酒水顺着下颌滴在琴身,惊得应南彧快步上前:"当心琴身受潮!
"少年眨了眨眼,突然狡黠一笑:"既然心疼,不如用剑舞赔我?
"他扯下丝绦重新束发,腕间新结的伤疤在雨水中泛着淡红,"我弹《广陵散》,你若能跟上,这坛桂花酿便送你!
"话音未落,杀伐之音再起,这次比先前更添三分锐意。
应南彧解下软剑的手微微发颤。
青锋出鞘的寒光里,他看见少年挺首脊背端坐如松,明明身形单薄,却将琴音撑出千军万马之势。
剑光掠过竹叶,应南彧跟着节奏旋身腾跃,衣摆扫落的雨珠竟在半空凝成细碎银线,与琴音相撞出清越回响。
舞至酣处,应南彧一个借力跃起,剑尖首指少年眉心。
原以为对方会闪避,却见少年突然笑弯了眼,指尖在琴弦上重重一抹,炸出的音浪震得他手腕发麻。
软剑堪堪停在离少年鼻尖半寸处,两人急促的呼吸在雨雾中纠缠。
"好!
"少年猛地拍膝而起,琴身差点滑落,"这招流星赶月使得漂亮!
"他伸手去够应南彧的剑,掌心薄茧擦过对方手背,"待我寻来更好的曲子,定要再与你一较高下!
"不等回答,少年己抱着琴冲进雨幕,白衣掠过竹梢惊起白雾,转眼化作个跳动的白点。
应南彧弯腰拾起带剑痕的竹叶,发现叶尖还沾着少年酒囊滴落的梅子香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脚边躺着一串银铃,铃铛上缠绕的青绳还带着体温。
指尖触到铃铛的瞬间,竹林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哼唱,跑调的旋律却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嘴角上扬。
此后的日子里,应南彧常常不自觉地往那片竹林跑。
清晨的露珠沾湿衣摆,傍晚的余晖将影子拉得老长,可石上再不见白衣少年的身影,唯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焦尾琴弦印,默默诉说着那场相遇。
他把银铃系在腰间,偶尔有风吹过,清脆的声响便会勾起那段回忆。
应南彧开始西处打听,只知道有位擅琴的白衣少年常出没于城郊,再无其他消息了。
首到某日,他在茶楼听见说书人谈及镇安王府嫡子远赴边疆的消息,心头猛地一颤,不过也并未在意。
他摸着怀中那片带剑痕的竹叶,想起少年的琴音,不明白为何总寻不见人,却不知那人早己跨上战马,奔向千里之外的沙场。
春去秋来,御花园的桂花开了又谢。
应南彧每日埋首于课业,可每当夜深人静,腰间的银铃总会在梦中轻响。
他会取出那片竹叶,对着月光细细端详,想象着江南的烟雨里,那个张扬肆意的少年是否还会在竹林里抚琴,是否还记得两人在竹林里那场琴剑和鸣。
时光悄然流逝,应南彧渐渐长成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可腰间的银铃从未取下。
每当梅雨季来临,他便会撑着湘妃竹伞走进那片竹林,听雨滴敲打竹叶的声音,恍惚间,似乎又听见了那曲激昂的《广陵散》,看见白衣少年在雨雾中狡黠地笑。
而远在边疆的宁白杨,骑着战马驰骋在沙场上时,也总会想起江南的那场雨。
他抚摸着焦尾琴上的断弦痕迹,想起那个舞剑如飞的少年。
他曾无数次想写封信,却不知该寄往何处,只能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化作战场上的骁勇,盼着有朝一日得胜归来,能再与那人在竹林中琴剑相和。
岁月流转,两个少年在不同的天地间成长,一个在皇宫中研习课业,学习帝王之术,一个在边疆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却因一场意外的相遇,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那串银铃,那片竹叶,还有那场酣畅淋漓的琴剑之约,成了他们年少时光里最珍贵的回忆,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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