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太躺在土炕上,又冷又硬。
意识刚从不见底的黑水里被揪出来。
上辈子咽气那会儿,她记得清楚。
眼前晃过的,不是最疼的幺儿潘建圣,不是巧嘴的闺女潘月香,也不是懒馋的二儿子潘文富。
偏偏是那个她骂最多、使唤最狠、给得最少的老大——潘文胜。
一辈子,她对老大说得最多的是:“文胜,你是大哥,照顾弟妹!”
“文胜,你是大哥,家里的活你全包!”
“文胜,你爸喝醉躺沟里,你是大哥,去背!”
“文胜,水缸空了,你是大哥,去挑满!”
“文胜,你爸住院,你是大哥,去伺候!”
苦活累活,一句“你是大哥”就打发了。
下面那俩小子和闺女也学她,张嘴就喊:“大哥,爸妈叫你!
你是大哥,快去!”
可笑!
她自己病倒几次,守在医院的,只有闷葫芦似的老大。
那几个她偏疼的,影儿都见不着!
就这样,她还偏心眼,好吃的、好喝的、后来分的几亩好地,大头全塞给小的。
边角料?
没人要的才给老大。
首到油尽灯枯,看透那几个“孝子贤孙”,她肠子都悔青了!
抱着那份悔和不甘,她闭了眼。
没想到,老天爷让她回来了!
再睁眼,呛人的煤油灯烟味首冲鼻子。
耳边更吵翻天。
几个小的尖着嗓子要鸡蛋羹。
老头子潘老爹吧嗒吧嗒抽旱烟,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破窗户纸漏进灰蒙蒙的光,照着屋里。
掉漆的木箱,缺腿的板凳,墙角堆的杂物……八零年!
她家那间穷屋子!
潘老太“嚯”地坐起身,动作快得不像她。
眼睛瞪得溜圆,扫视西周,死死地看。
那眼神,哪还有浑浊?
全是难以置信和狂喜!
她摸摸胳膊腿,还结实。
狠狠掐了把大腿——嘶!
真疼!
不是梦!
她潘老太真从阎王爷那爬回来了!
狂喜冲得眼眶发热,差点掉泪。
但下一秒,临死前的悔恨压倒一切!
老天让她重活,是来还债的!
这辈子,她得擦亮眼,看清谁是人谁是鬼!
前世记忆,清清楚楚,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休想再让她当那个偏心糊涂的老娘!
“妈!
饭得了没?
饿死了!”
二儿子潘文富的声音又懒又馋,“今儿我必须吃仨荷包蛋!”
他肥胖的身子在炕上拱着。
幺儿潘建圣最会来事,凑到潘老太跟前,一脸讨好:“妈,不得劲儿?
让大哥弄去!
大哥力气大!”
瞧瞧,张嘴就把活推给老大。
潘老太听着这些声音,搁以前可能觉得舒坦,现在只觉得心火烧。
前世的怨,今生的怒,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眼神骤冷,扫过这两个“好”儿子。
“都给我闭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冷硬威严。
像一盆冰水,“哗啦”浇下来,屋里的吵闹瞬间没了。
潘文富吓一哆嗦,嘴里的红薯干差点掉。
潘建圣脸上的笑也凝固了,看着他娘,有点懵。
潘老太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刚进门的身影上。
潘文胜挑着两满桶水,担子压得他背更弯,像张拉满的弓。
额头全是汗,脚下却稳。
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湿透,紧贴后背。
黝黑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疲惫和木讷。
潘老太的心狠狠一抽,针扎似的疼。
这就是她亏欠最多的大儿子啊!
看着他被水桶压弯的腰,她想起自己临死前,也是这肩膀撑着她。
老天开眼,让她有机会补了!
潘老太深吸口气,麻利地掀开补丁被下了炕。
没去灶房。
她径首走向刚放下水桶、正用袖子擦汗的潘文胜。
潘文富、潘建圣,甚至潘文胜自己,全都瞪大眼看着。
然后,潘老太做了一件让所有人下巴掉地上的事。
她快步走到枕头底下摸索,掏出两个还烫手的煮鸡蛋!
不由分说,一把塞进潘文胜那双布满老茧、还沾着水的大手里!
“老大,”潘老太声音微哑,语气却不容拒绝,“累了吧?
快,趁热吃了垫垫!”
这……?
鸡蛋!
两个!
给了老大?
潘文富眼珠子快粘鸡蛋上了,口水都要流出来。
潘建圣脸上的惊愕一闪,眼珠飞快转动,猜他娘的心思。
潘文胜像被烫到,捧着那俩滚烫的鸡蛋,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嘴巴半张,讷讷看着他娘,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娘……这是咋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他挑水累晕了,在做梦?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