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最初的记忆是1969年冬天窗棂上结的冰花。
母亲说那日慕衍哥哥趴在襁褓边,鼻尖冻得通红,却执意要把木雕小马塞进我掌心。
枣木温润的纹路硌着新生儿娇嫩的肌肤,我竟破天荒没哭。
"晚晚妹妹要平安长大。
"西岁孩童的祝祷混着北风呼啸,在炕火烧出的暖意里凝成琥珀。
慕衍家院里的老槐树是我们童年的刻度尺。
十岁那年开春,他蹲在树根处埋下玻璃弹珠,说等树影盖住第三块青砖就带我去摸鱼。
我日日数着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却在某个暴雨夜听见隔壁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爹说李叔病倒了。
"大姐往灶膛里添柴时对好奇的我说道,灶火映得土墙忽明忽暗,母亲搅动玉米糊的手顿了顿,金灿灿的粥面漾开细密的涟漪。
那晚慕衍翻过矮墙来找我,月光下他眼睫凝着霜,怀里还抱着半袋炒黄豆。
"晚晚妹妹不怕。
"他往我手心倒豆子,指尖比月光更凉,"爹说他只是生了点小病过段时间就好了。
"后来我才懂得,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少年颤抖的尾音里藏着多少恐惧。
就像他始终没告诉我,埋弹珠时偷偷刻在槐树皮下的"平安"二字,被风雨蚀成了怎样斑驳的痕迹。
槐花落尽时,李家院里的晾衣绳挂上了白毛巾,李叔还是没有挺过那一年。
慕衍哥哥的蓝布书包突然空了半边。
我蹲在墙根玩石子,听见李婶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房屋里钻出来......暮春的雨丝缠着柳絮,慕衍翻墙时军绿裤脚沾满泥点。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个铁皮盒,里头躺着三颗裹着玻璃纸的上海奶糖。
"给晚晚妹妹的。
"他剥开糖纸的动作很慢,琥珀色的糖块映着天光,像凝固的蜂蜜。
我含着糖看他在青砖上画格子,忽然发现他腕上多了圈红绳。
那是李叔去年去山西煤矿前,从城隍庙求来的平安结。
此刻褪色的红线缠在少年纤细的腕骨上,随粉笔划动的节奏轻轻摇晃。
"跳房子要这样。
"他单脚跳过第七格,转身时衣摆带起细小的尘埃,"等夏天到了,我带你去采蕨菜。
"我学着他的样子蹦跳,却总踩到格子线。
慕衍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谁也没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正死死攥着缴费单的边角。
七月的蛩鸣里,李叔的咳嗽声成了我们游戏的背景音。
慕衍开始频繁往镇卫生所跑,白瓷缸里的汤药蒸腾起苦涩的雾。
有次我偷尝了口他晾在井边的药渣,苦得首吐舌头,他却笑着说:"晚晚妹妹的舌头比药还灵。
"立秋那日,慕衍带我去河边捡鹅卵石。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河面漂来几片烧给先人的纸钱。
他突然往我辫梢系了根狗尾巴草:"晚晚,你知道为什么槐树又叫守宅树吗?
"我摇头时,草穗蹭得脸颊发痒。
"因为它会把秘密都吞进年轮里。
"他指尖抚过岸边老柳的树瘤,"就像......"话音被风声淹没。
回家的石板路上,暮色将我们的影子揉成一团。
慕衍教我唱矿工号子,沙哑的童声惊起芦苇丛里的野鸭。
走到晒场拐角时,他突然往我手心塞了块温热的东西——是那只枣木小马,不知何时被摩挲得泛着油光。
"替我保管着。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远处传来李婶子唤他抓药的喊声。
蛩鸣声突然变得刺耳,我攥着小马站在原地,看他单薄的背影融进暮色,军绿裤脚扫过满地未收的麦穗,像艘消失在金色海浪里的小船。
那夜我被母亲的啜泣惊醒,月光透过窗纸泼在地上,蓝印花布帘子外飘来零碎的字句:"......李福生去了.....慕衍那孩子......退学......"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枣木小马的棱角硌着胸口发疼。
晨光初现时,墙根传来石子敲击的脆响。
慕衍站在薄雾里,肩头落着霜,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袱。
"给你留的。
"他说话时呼出白气,睫毛凝着细小的冰晶。
包袱里是半旧的《十万个为什么》,书页间夹着晒干的槐花,还有张泛黄的糖纸,折成展翅的鹤。
我踮脚要把小马还他,他却后退半步:"等春天......"话没说完就被李婶的呼叫从远处传来,他转身跑进雾里,红绳从腕间滑落,像道未愈合的伤口,静静躺在结霜的麦秸垛旁。
不久,十西岁的李慕衍下了江南。
母亲为其总是叹息“都是为了生活啊,那一家......唉”李婶的叹息,慕衍的离开,在寒风里碎成了冰渣。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十万个为什么》,一张夹在其中的作业纸显露出来,铅笔字被雪水洇得模糊 "等槐树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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