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深夜,林卫国在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踉跄半步,胸口仿佛被烙铁穿透。
他手中攥着晓雨病危通知书,跨国并购协议的墨迹尚未干透。
远处世纪钟的倒计时穿透雨幕:“五、西——”“三、二……”电子钟骤然炸裂成1990年的雪花屏。
**1990年12月25日 22:17**林卫国在筒子楼过道的煤烟里睁开眼,指尖还残留着ICU监护仪的冰冷。
楼道里飘着煤球呛人的硫磺味,隔壁王婶的收音机正沙哑播报:“苏联局势持续动荡……”他猛然撞开306室铁门。
泛黄的挂历上,歪斜的“1990”被女儿用蜡笔描成彩虹色。
搪瓷脸盆里泡着带补丁的工装,蜂窝煤炉上铝壶嘶鸣,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墙上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状。
“慧慧?”
林卫国颤抖着抚过掉漆的五斗柜,指尖突然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半截未织完的红围巾,毛线针还别在苏慧常穿的藏蓝工装口袋上。
记忆如冰锥刺入太阳穴。
前世今夜,怀孕七个月的苏慧在厂区蓄水池洗衣时滑倒,晓雨攥着攒药钱的存钱罐在冰面上哭喊,而他在酒桌上陪供销科主任喝得烂醉。
“爸爸?”
奶声从床底传来。
三岁的晓雨蜷在掉漆的搪瓷盆里,小脸烧得通红,怀里抱着贴满糖纸的饼干盒。
那是他前世从深圳带回的进口饼干盒,此刻却被改造成存钱罐,缝隙里塞着皱巴巴的蓝白药袋。
林卫国跪着把女儿捞进怀里,她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喉结:“妈妈说…发烧存够五块钱…就能不去医院……”孩子从棉袄内袋掏出裹了三层的体温计,水银柱卡在39.8℃。
门外传来铁桶晃荡的声响。
晓雨突然挣扎起来:“妈妈去洗被单了!
张叔叔说…说冰窟窿能省洗衣粉……”林卫国抄起军大衣冲下楼。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远处蓄水池的冰面泛着鬼火般的幽蓝。
苏慧正跪在裂缝密布的冰层上,臃肿的棉衣掩不住隆起的腹部,木槌砸冰的闷响混着剧烈咳嗽。
“别动!”
林卫国的吼声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
苏慧茫然回首,鼻尖凝着冰凌,通红的指节还攥着晓雨尿湿的床单。
冰面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林卫国扑过去时,苏慧身下的冰层正蛛网般绽开,洗衣槌坠入漆黑的冰窟,溅起的水花瞬间在她裤脚凝成冰碴。
“你疯了?
七个月身孕敢来这种地方!”
林卫国扯下大衣裹住妻子,触到她肩胛骨嶙峋的轮廓。
前世他怎么没发现,这个总默默收拾残局的女人,瘦得像是能被北风折断。
苏慧挣开他的怀抱后退半步,眼底的戒备刺痛了他:“供销科说…说今晚陪酒签下合同,晓雨下月的哮喘药就能走工伤医保。”
她突然弓腰捂住腹部,冷汗顺着刘海滴在冰面上,“你…你怎么没去?”
冰窟窿开始吞噬周围的冰层。
林卫国强行抱起妻子往岸上挪,她身上飘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那是纺织女工在车间偷泡消毒液洗手留下的。
怀里的躯体僵硬如铁,结婚五年,他们从未如此贴近。
“合同见鬼去吧!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林卫国踩碎最后半米冰面跃上岸。
苏慧忽然揪住他领口,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别去…产科李主任说…说超生罚款要两千…”蓄水池边的探照灯突然亮起,值班的黑叔端着搪瓷缸探头:“林家媳妇又作死呢?
上个月三车间小赵就是在这儿…”当看清林卫国赤红的眼眶,老保卫科长突然噤声,转身从值班室推出二八大杠:“后座垫个棉垫,西街卫生所今晚是小陈值班。”
蹬车冲进雪幕时,苏慧的羊水浸透了军大衣内衬。
她咬破嘴唇不肯出声,首到晓雨滚烫的小脸贴到她颈间:“妈妈,我存够西块八了…”**23:45 西街卫生所**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林卫国盯着缴费单上的“198.7元”攥紧存钱罐。
晓雨正趴在观察室窗前,隔着玻璃对手术台上的苏慧做口型:“妈妈要小弟弟。”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供销科张主任裹着貂皮领子闯进来,酒气熏天地甩出一叠大团结:“你小子敢放我鸽子?
这钱拿去,明天给我把温州那批螺纹钢…”林卫国一拳砸在对方鼻梁上,百元大钞雪片般纷飞。
晓雨尖叫着扑来抱住他大腿,存钱罐里的钢镚叮当洒了一地。
张主任抹着鼻血愣住——这个平日唯唯诺诺的机修工,此刻眼里竟淬着亡命徒般的寒光。
“带着你的臭钱滚。”
林卫国捡起沾血的存钱罐,一枚钢镚正卡在“安全生产标兵”奖章的裂缝里。
前世他亲手把这块奖章熔成金条,此刻却抖着手给女儿擦泪:“晓雨乖,爸爸永远不会再卖任何东西。”
手术室突然传来啼哭。
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时,林卫国正跪在地上数钢镚。
1987年的五分硬币,1989年的粮票碎片,还有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苏慧工整的铅笔字:“卫国生日礼金——叁元整。”
“是个女儿。”
护士的宣告让林卫国浑身一震。
前世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此刻正在他臂弯里小猫似的抽动。
苏慧被推出来时,苍白的脸上浮着虚弱的笑:“早想好了,叫小雪…初雪化灾的雪。”
走廊挂钟忽然敲响零点。
1990年12月26日的初雪纷纷扬扬落下,盖住了血迹、钢镚和百元大钞。
林卫国把脸埋进襁褓,滚烫的泪渗进红围巾未织完的流苏里。
窗外,黑叔正在雪地里擦拭自行车座上的血渍。
筒子楼方向隐约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不知谁家在赶制元旦市集的童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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