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卡车开的飞快，扬起漫天黄尘，同时，颠得里面的人东倒西歪。
苏曼卿五脏六腑都快挪了位。
她死死攥着身边破旧的藤箱，指尖掐得发白。
身上那件墨绿色暗纹旗袍，还是母亲用祖传的英国料子改的。
如今沾满了灰尘，夹杂着汗水，紧贴着她削瘦的脊背。
“到了啊，李家屯到了！”
司机粗嘎的嗓门喊道，打断了她的昏沉。
车斗里，其他几个知青纷纷站起来，带着某种认命般，一个接着一个，急切地往下跳。
由于司机的车技实在太好，有两个女生，一下车，在土路两旁的杨树下，哇哇大吐起来。
苏曼卿最后一个动，小心翼翼地护着旗袍下摆，踩着沾满泥渍的轮胎。
轻手轻脚的下了车，十分优雅。
七月末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地上冒起一层虚幻的白烟。
映入眼前，是一片贫瘠的黄土地，几排土坯房，低矮地散落在山坡上，歪歪扭扭。
村口一棵老槐树下，蹲着几个光屁股娃娃，正瞪着眼瞧他们。
皮肤黝黑，还挂着鼻涕。
空气里弥漫着，苏曼卿前所未闻的味道。
牛羊粪便，混合着，烂稀泥臭水沟的味道。
随处可闻的臭汗味，呛得苏曼卿喉咙发紧。
她几乎下意识地，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方绣着茉莉的真丝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眉头轻皱。
就这一个动作，引来了注意。
“啧，看看这是哪儿来的大小姐？”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苏曼卿抬眼，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眯缝着眼的中年男人。
微微挺起肚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破本子，上下打量她。
目光黏腻腻的，让她很不舒服。
“我叫王庆富，李家屯的生产队长。”
他扬了扬下巴，“你，就是那个上海资本家的女儿，苏曼卿？”
“我是苏曼卿。”
她挺首了背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江南水汽养出来的软糯腔调。
她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
所以姿态得放低。
可十几年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磨掉的。
王队长嗤笑一声，在本子上划了一下：“成分不好，架子倒不小。”
王庆富上下抬眼，几乎把苏曼卿扫视了个遍，眉头皱得不轻，“行了，知青点就在那头，自己过去。
先把你这身资产阶级的皮换换，下午跟着队里下地薅草！”
他随手一指远处，更破败的一处院子，就不再理她。
转头对着另外几个看起来，更结实耐用的知青分配任务，语气热络了不少。
苏曼卿抿紧了唇，提起那只沉重的藤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
黄土路，坑洼不平，她那双半旧的牛皮鞋很快就被尘土吞没。
西周投来各种目光。
他们好奇的又漠然，甚至带着明显敌意的。
女人们聚在墙角，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苏曼卿能听到零星几个词，“狐狸精”、“资本家”、“小姐身子”……像细小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知青点是个大通铺，空气混浊，带着发霉刺鼻的潮湿腐烂味道。
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角落，放下箱子，看着炕上粗糙发黑的席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坐下。
下午，她被分到和几个妇女一起去玉米地除草。
农活远比想象中更难。
太阳烤着，玉米叶子边缘锋利，很快就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划出细小的红痕，汗水一浸，又痒又疼。
她弯腰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手里的锄头，沉得像是焊在了地上。
旁边的农村妇女手脚麻利，很快把她甩下一大截。
还时不时，回头扔给她几个鄙夷的白眼。
“城里来的娇小姐，就是废物点心……”低低的嘲讽顺风飘过来，苏曼卿咬住下唇，憋回眼眶里的酸涩，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总之，不能让它落下。
熬到日头西斜，收工的哨声响起像是赦令。
她几乎首不起腰，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火辣辣地疼。
苏曼卿落在最后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狼狈不堪，精心打理的鬈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旗袍的侧岔沾满了泥点。
就在经过村尾一个偏僻的斜坡时，她听到了沉闷有力的“嘭、嘭”声，规律地响着。
鬼使神差地，她抬眼望去。
坡上，孤零零立着间极其破败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
院里，一个男人正在劈柴。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肩背、手臂的肌肉虬结贲张，随着每一次挥斧的动作，流畅地起伏鼓动，满是某种原始而惊人的力量感。
汗珠从他宽厚的背脊滚落，没入腰间扎着的破旧汗巾里。
他侧对着她，下颌线硬朗，鼻梁很高，眉头似乎是习惯性地蹙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
脚边己经堆了不少劈好的木柴。
刹那间，他似乎有所察觉，然后猛地转过头。
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不见底的深潭，锐利得惊人。
苏曼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是做坏事被逮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野性的，粗犷的，像一头蛰伏在山林里的孤狼。
和周遭的一切一样，带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旁边一个抱着柴火路过的大婶赶紧扯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快走快走，别瞎看，那是陆战疆，村里有名的煞神，克亲克友，独来独往的，晦气得很！”
苏曼卿被扯得一个趔趄，慌忙收回视线。
心跳却依旧又快又重，擂鼓似的敲着耳膜。
她跟着大婶快步离开，走出老远，身后仍然还能感觉到那两道沉甸甸的目光，钉在她削薄背上……回到知青点，看着粗糙的窝窝头，不见油星的咸菜，手上水泡钻心地疼，未来一片灰暗。
同屋的女知青们沉默地吃着，没人愿意搭理这个看起来就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小姐”。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她没有杀人放火，只是尽可能让自己衣着体面……这也有错？
夜里，她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听着周遭陌生的虫鸣和鼾声，怎么也睡不着。
手上、身上的疼痛，胃里的空虚，对未来的恐惧无妄，交织在一起。
忽然，白天那一瞥，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的男人。
他好像叫陆……陆战疆？
赤膊劈柴的样子，那股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人人都怕他。
然而，她和他相反，是人人都欺的。
但如果……如果能和他扯上点关系，是不是就没人敢轻易欺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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