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是带着齿的钝刀，刮在人脸上，不见血，却钻心地疼。
永巷积着去冬今春反复冻融的残雪，脏污得看不出本色，被往来宫人太监的脚踩得硬实，滑腻不堪。
两侧宫墙高耸，遮天蔽日，只留下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个小太监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拳脚不算重，却带着十足的恶意，专往身上柔软吃痛的地方招呼。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眼色的东西！
冲撞了刘昭容的步辇，惊了驾，打死你也是活该！”
“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我呸！
冷宫里的玩意儿，比咱家这没根的东西还不如！”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单薄的少女，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颜色发暗的旧棉袍，头发散乱，沾着雪水泥渍。
她死死抱着头，一声不吭，任由那些拳脚和唾骂落在身上，只有身体在寒冷的空气里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是李青凰。
曾经也有过封号，只是在这吃人的宫墙里，封号连同她那个早己病逝的母妃一样，早就被遗忘干净。
如今的她，不过是永乐宫——那个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偏僻宫殿里，一个活着喘气的摆设。
一个太监似乎觉得不过瘾，抬脚想去踹她护着头脸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却异常规律的脚步声，自永巷另一端传来。
嗒。
嗒。
嗒。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
那几个施暴的小太监动作猛地僵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们惊恐地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永巷尽头，一人缓步而来。
玄色宫装，裙摆绣着暗金色的翔凤，在晦暗天光下几乎看不真切，只觉那颜色沉得压人心魄。
外罩一件同色斗篷，领口围着一圈罕见的银狐裘，毛尖在寒风里微微拂动。
她未戴过多首饰，墨发用一根素银长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面容清绝，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
眉眼是极好看的，只是那眼神太淡，太冷，像结了冰的深潭，映不出半点情绪。
唇色很浅，抿着，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她身后只跟着两个穿着靛蓝宫装的侍女，低眉顺眼，脚步无声，如同影子。
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人，一路行来，整条永巷都仿佛被冻结了。
远处几个原本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低阶宫人，早己吓得缩回头，屏住呼吸。
那几个小太监更是魂飞魄散，“扑通”几声，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污浊的地面，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参、参见摄政王殿下！”
“殿下千岁……”声音抖得不成调。
萧兰卿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径首掠过，落在了墙角那个依旧蜷缩着的身影上。
她走到李青凰面前，停下。
阴影笼罩下来。
李青凰慢慢松开抱着头的手臂，抬起头。
她的脸颊上有几道擦伤，渗着血丝，嘴唇冻得发紫，上面还有自己咬出的深深齿痕。
额发被雪水濡湿，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唯有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萧兰卿时，里面没有泪水，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荒芜深处，一丝不肯熄灭的、近乎凶狠的亮光。
萧兰卿看了她片刻，然后，缓缓蹲下了身。
这个动作让她的视线与李青凰齐平，也让身后跪着的太监们抖得更厉害。
摄政王何等身份，竟为这冷宫公主屈膝？
萧兰卿伸出带着玉韘的右手，冰凉的指尖拂开李青凰颊边湿漉的发丝，露出下面那道新鲜的伤口。
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审视意味。
“这是第几次了？”
她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本宫记得，上月是掉进太液池的冰窟窿，上上月，是被反锁在废弃的宫苑里挨冻。”
李青凰抿紧破裂的嘴唇，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萧兰卿的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忽然抬起，不轻不重地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迎上自己毫无温度的目光。
“李青凰，”她叫她的全名，字字清晰，“这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永巷的雪埋不住疯狗，冷宫的寒气，也冻不死真龙。”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砸进萧青凰的耳膜：“你只有两条路。”
“要么，自己爬上那龙椅。”
“要么，”萧兰卿的指尖微微用力，嵌进她下巴的皮肉里，“本王把你砌进紫宸殿的承重墙，让你亲眼看着，那条你爬不上去的路，是个什么模样。”
空气死寂。
永巷的风似乎都停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连抖都不敢抖了，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地砖缝隙里的污泥。
李青凰瞳孔骤缩，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砌进承重墙……那是比死更绝望的禁锢，是连魂魄都不得超生的诅咒。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清冷，威严，美丽，却也……冷酷得令人心寒。
可偏偏是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在她濒临绝境时出现。
不是救赎。
是另一种更危险的诱惑。
李青凰忽然笑了。
嘴角扯动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她还是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她狼狈污浊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诡异。
她没有回答。
只是抬起冰凉僵硬的手，猛地抓住了萧兰卿掐着她下巴的那只手腕。
力道很大，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绣着繁复纹路的袖口布料里。
她仰着头，迎着萧兰卿深邃无波的目光，哑声开口，声音像被砂石磨过：“皇位……我要。”
“你，”她顿了顿，眼中那点凶狠的亮光骤然爆开，像是濒死的兽反扑时獠牙上的寒芒，“我也要。”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皇宫的中心方向，隐约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夹杂着一声模糊的、气急败坏的怒吼，隔着重重宫墙，听不真切，却又仿佛近在耳边。
萧兰卿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看着李青凰眼中那不再掩饰的野心和掠夺，看着那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冻得发红却异常用力的手。
半晌，她缓缓地，一点一点，挣开了李青凰的手。
站起身，玄色斗篷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
她居高临下，最后看了李青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吩咐，是对身后侍女说的：“带她回去。
请太医。”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去。
脚步声依旧规律，嗒，嗒，嗒，敲在永巷的寂静里，也敲在李青凰的心上。
李青凰依旧维持着半跪半坐的姿势，看着那玄色的背影消失在永巷尽头。
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吹动她散乱的发。
她慢慢抬起刚才抓住萧兰卿手腕的那只手，放到眼前，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腕间玉韘的冰冷硬度，和一丝极淡、极淡的冷梅香气。
她蜷起手指，将那点虚无的触感和香气，死死攥进掌心。
眼底的荒芜被一种近乎灼热的火焰取代。
龙椅。
和她。
她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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