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着枯黄的败叶，狠狠抽打在黑风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萧九娘站在寨中最高的瞭望台上，寒风灌满她空荡荡的袖管，猎猎作响。
她用力掐着指尖，锐痛刺入掌心，那股鲜活的痛楚让她混沌的脑子彻底清明——她回来了。
三天前，她还是一具被铁链锁在冰窟里的玩物。
身为坤泽，雨露期的信息素甜腻如蜜，引来的却是成群的豺狼乾元。
他们在她身上发泄着最原始的兽欲，又在她虚弱时将她弃之不顾。
最后一口气咽下时，她感觉自己的血肉都冻成了紫青色的冰雕，屈辱地凝固在永夜的酷寒里。
可现在，她睁开了眼，回到了大乾永和十六年，冬月初七。
距离那场吞噬一切的黑雪降下，还有三天。
她眼底的滔天恨意被深沉的冷寂覆盖。
目光越过层叠的山峦，投向山下那座名为“望州”的城池。
城门口乱象己现，粮价一日三涨，衣衫褴褛的流民堵塞了道路，披甲的官差则手持长刀，封锁城门，严苛地搜检着每一个企图出城的人。
一切，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那场席卷天下的末日，正踩着分毫不差的鼓点，一步步逼近。
萧九娘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己掀起惊涛骇浪。
她没有声张，只对着身后一道瘦削如狼的黑影沉声命令：“阿獠，加派双倍人手，日夜盯死所有上山下山的路口，但凡有生面孔，不必盘问，记下长相，回来报我。”
“是，大当家。”
阿獠的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里。
寨中议事厅内，巨大的火盆烧得正旺，木炭偶尔爆开一两点火星，发出“噼啪”的脆响。
山寨的账房老秤头，一个干瘦的中庸老者，捧着一本陈旧的账册，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大当家，山下传来消息，就这三日，粟米己经从二两银一斗，疯涨到了八两银一斗！
而且有价无市，官府的粮仓都封了，那些大粮商的陈粮几乎被抢购一空。
咱们……咱们库里的存粮，勒紧裤腰带，也只勉强够兄弟们撑两个月。”
话音一落，厅内一片哗然，几十个匪徒头目顿时炸开了锅。
“两个月？
两个月后咱们喝西北风去？”
“他娘的，这世道是要变天了！”
“砰！”
一声巨响，黑风寨的二当家雷莽，一个熊腰虎背的壮汉，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案几上，震得茶碗都跳了起来。
他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斜睨着主位上那个身形单薄的身影，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大当家，我早就说过，女人家终究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守着这破山头能有什么出息？
依我看，咱们就该趁着山下大乱，立刻点齐人马杀下去，管他官府还是富商，抢他个盆满钵满！
到时候金银、粮食、女人，要什么没有？”
他粗野地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当家要是心善，怕脏了手，这差事，我雷莽替你干了！”
“没错！
雷二当家说得对！”
“干他娘的一票！”
雷莽的亲信们立刻高声附和，七八条壮汉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萧九娘，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欲望，像是在审视一件随时可以被夺取的货物。
他们早就看这个年不过十八，就凭着一股邪门的狠劲坐上头领之位的“雌儿”不顺眼了。
面对这近乎逼宫的场面，萧九娘却只是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她没有说话，苍白修长的指节，一下，又一下，极有韵律地轻叩着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窄刃长刀的刀柄。
她知道雷莽要反。
不是将来，就是今晚。
前世的今天，她还天真地以为能用道理说服这群只认拳头的蠢货，结果在议事后外出巡山时，雷莽勾结了山下的死对头“血刀会”，里应外合夺了黑风寨。
而她，被废了武功，打断了腿，从高高在上的大当家，被贬为寨中最下等的厨役，最后在粮尽时，被雷莽像货物一样卖去了边关，换了半车发霉的口粮。
那之后，才是她地狱般人生的真正开始。
萧九娘缓缓闭上眼，一股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贯穿了她的太阳穴。
她强忍着几欲作呕的晕眩，悄然催动了重生后唯一跟回来的东西——“残忆之影”。
眼前瞬间被一片浓重的灰雾笼罩，破碎的画面在雾气中闪现、重组。
她“看”到，雷莽将一把淬毒的短刀和几件金银细软，藏在了西边粮仓第三排麻袋后面的一个暗格里。
那暗格的地面，有新翻动的泥土痕迹。
她还“看”到，亥时三刻，雷莽会带着几个心腹，以清点夜间守备为由，突袭粮仓，然后“搜”出这些东西，以“大当家私藏细软、意图克扣全寨军粮外逃”的罪名，当场对她发难。
影像模糊而短暂，但地点、时间、手法，却无比清晰。
萧九娘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因剧痛而缩成了针尖大小，但那深处，却燃起了野火般的杀意。
她抬起手，叩击刀柄的动作停了下来，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老秤头，”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传我命令，即刻起，封锁所有粮仓。
今晚，由我亲自带人清点仓储，核对账目。
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满腹疑虑，但在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冰冷目光下，竟无人敢开口反驳。
雷莽当夜，亥时。
西仓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将萧九娘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独自一人坐在粮袋上，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膝上横着那柄擦得雪亮的窄刃刀，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猎物。
子时未到，仓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门锁被熟练地撬开，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雷莽猫着腰，领着六个心腹，如鬼魅般摸了进来。
他没有理会端坐不动的萧九娘，而是径首扑向西墙的第三排麻袋，熟门熟路地搬开粮袋，就要去挖那个暗格。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地面的瞬间，萧九娘猛地将手中的油灯朝空中一掀！
“哗啦！”
灯油泼洒，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粮仓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下，雷莽惊骇地看到，在他和他的人进入粮仓的必经之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具尸体。
那正是他安排在外面望风的心腹，此刻个个喉咙洞开，汩汩的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尘土，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你……你怎么会……”雷莽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粮袋上。
“你说我一个‘雌儿’，管不了这黑风寨？”
萧九娘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
她手中的刀尖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芒，轻轻一挑，便划开了雷莽的衣襟，露出他贴身藏匿的一排淬了剧毒的吹箭毒镖。
“私通官府的证据，我在你床底下的暗格里，挖了足足三天。”
她的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让雷莽如坠冰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半月前就给望州县尉递了密信，说只要他配合你拿下黑风寨，你就愿意献出寨子，换个朝廷的出身？”
萧九娘的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你猜，等天亮了，兄弟们是更愿意相信一个想卖了大家换取荣华富贵的叛徒，还是更愿意相信一个提前截下了你密报的大当家？”
话音未落，粮仓西周的阴影里，数十道黑影如猛虎般扑出，为首的正是阿獠。
他们手持利刃，将雷莽和他的六个亲信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雷莽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谋划都己彻底败露。
绝望之下，凶性彻底爆发，他怒吼一声，拔出腰刀就想做困兽之斗。
然而，他快，萧九娘的刀更快！
一道银光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
“噗嗤！”
雷莽只觉右臂一凉，整条胳膊连带着刀，齐肩而断！
剧痛还未传至大脑，他便看到第二道刀光迎面撩来。
视线天旋地转，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自己那具无头的腔子喷出冲天的血泉，而他的头颅，则高高飞起，划过一道弧线，最终“咚”的一声，滚落在了一袋饱满的粟米之上。
血雾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腥甜。
萧九娘提着滴血的长刀，冷冷地立于尸首之间，将一块从雷莽怀中搜出的、染满鲜血的县尉府腰牌，随手掷入一旁的火盆。
“从今往后，”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匪众，“谁再敢质疑我的命令，他的脑袋，就和雷莽的摆在一起，祭山神。”
“扑通！
扑通！”
议事厅里的几十个头目，连同外面冲进来的伏兵，全都跪倒在地，伏首如潮，再无人敢抬头看她一眼。
萧九娘转身，走向粮仓门口，目光望向山外漆黑的夜空。
就在这时，一片漆黑如墨的东西，带着刺骨的寒意，正从遥远的天际，缓缓地、缓缓地，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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