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岚市的初秋，风像一层被阳光晒得温软的纱，拂在商业区崭新的玻璃幕墙上，再悄悄钻进半开的窗。
王明姝把最后一支白色洋桔梗插进水晶花瓶，抬眼巡视整个宴会厅——香槟塔角度刚好，丝带弧度一致，连背景音乐都卡在最适合新人入场的节拍。
她拍了拍手，示意助理收尾，然后独自退到侧廊，脱下高跟鞋，让紧绷一整天的脚掌得以松懈。
"第两百零七场。
"她在心里默念。
入行七年，她策划过草坪婚礼、古堡婚礼、海底婚礼，却一次都没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红毯。
手机屏幕亮起，是王知瑶发来的语音，背景嘈杂，像在某间酒吧。
"姐，穆宁说想去瑞希市看海，我正好调休，要不要一起？
我来做攻略，保证不让你操一点心。
"王明姝靠在墙上，指尖无意识划过手机边缘。
瑞希市——她记得那个地名，却从没想过涉足。
十五岁那年，她把它写在便利贴上，贴在书桌抽屉的暗层；十八岁那边，她把它从地图上撕下，夹进日记本。
此后整整十年，她再没提过那座城市，仿佛它只是一段被格式化的旧硬盘。
可此刻，那两个字像被谁重新按下播放键，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闪回：少年低哑的嗓音，聊天框里跳动的头像，还有那句"等我，我会来接你"。
她深吸一口气，给王知瑶回了一个字："好。
"半小时后，她回到公寓。
六岁的许穆宁正趴在茶几上画画，听见开门声，小姑娘抬头，眼睛亮得像盛满碎星，"妈妈，小姨说要去海边？
""嗯，下周出发。
"王明姝蹲下来，把女儿搂进怀里。
穆宁的头发带着淡淡的牛奶香，她忍不住多嗅了两下，像确认这份真实。
画纸上，蓝色蜡笔涂出一片海，海岸边站着三个人：高挑的女人牵小女孩，旁边空白处潦草地写了一个"爸爸"的拼音，却没人形。
王明姝指尖微顿，把画纸轻轻折起，"宝贝，该洗澡了。
"浴室里水声哗哗，她靠在门边，打开手机微信，置顶聊天框只有一个备注——"白兔"。
她点开输入栏，敲下一行字："白白，下周有时间吗？
瑶崽要去瑞希市毕业旅行，邀请咱俩同行。
"对面很快显示"正在输入"，几秒后弹出回复："正好想出去走走，那就一起去吧。
"她盯着那行字，莫名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头像也曾这样秒回她。
那时她的网名叫"泠桃"，对方叫"肆意"。
十五岁的夜晚，她躲在被窝里，屏幕光映得脸颊发烫，少年在耳机那头轻声念她写的诗——"西岚的风，吹不到瑞希，我把思念藏进雏菊......"她猛地锁屏，把手机反扣在台面，仿佛这样就能按灭突如其来的情绪。
接下来一周，王知瑶的攻略邮件以每天三封的频率涌进邮箱：航班对比、海景民宿、网红餐厅、日落时间点......王明姝只回一句"你定就好"。
她忙着交接手头项目，夜里收拾行李，穆宁兴奋得睡不着，抱着新买的小贝壳背包在客厅转圈。
罗叙白则安静得多，只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黑胶唱片机，木质首饰盒，盒盖里嵌着半枚老旧翡翠，"带着它们，去找灵感。
"出发那天，西岚市下着小雨。
王明姝穿了条乳白色雏菊连衣裙，外搭浅驼风衣，腰线收得利落，像把温柔也切成利落的形状。
穆宁把脸贴在登机口玻璃上，看飞机被雨水刷出细长水痕，"妈妈，大海也会下雨吗？
""会啊，但雨停得很快，然后就会有彩虹。
"飞机腾空那一刻，王明姝闭上眼，感觉耳膜被气压轻轻戳了一下，像某根神经也被拨动——两千五百公里，两小时西十分钟，她即将抵达那座从未涉足的城市。
舱窗外云层翻涌，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照在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白皙得近乎透明。
瑞希市比想象中晴朗。
机场出口，海风裹着咸凉扑面而来，王知瑶推着行李车，墨镜推到头顶，"两位美女姐姐，咱们先去吃饭！
我订了家高分店，叫良辰故里，宫保鸡丁和龙井虾仁是招牌。
"王明姝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西个字像细针扎进耳膜，疼得隐秘。
罗叙白侧头看她，"怎么了？
""没事，名字挺好听。
"她笑，把墨镜戴上，遮掉大半情绪。
出租车沿滨海大道行驶，远处礁石拍浪，白鸥盘旋。
穆宁趴在车窗，小声数海鸥，王知瑶则一路讲解她做的美食测评笔记，"......老板很神秘，从不开首播，但有人说他偶尔亲自下厨，只接待特定包间。
"特定包间——王明姝在心里轻哂，指尖在手机上无意识地划动，滑到一个灰色头像，聊天记录停在十年前的绿色时间戳。
她按灭屏幕。
餐厅藏在老街深处，木门斑驳，铜环轻响。
院内一株老枇杷树，枝叶越过墙头，把日光剪成碎金。
迎宾员核对预约信息，微笑抬头，"三位留的是栗子小姐的预订对吗？
请随我来，栗晚亭己备好。
"王明姝眉心轻跳，"栗晚亭？
""是的，本店唯一不对外开放的包间，今天首次启用。
"王知瑶兴奋得压低声音，"姐，我这是中奖了吧？
"穿过回廊，木香与海鲜的鲜甜交织，隐约听见厨房翻炒声，火苗舔锅的呲啦像某种旧日回响。
包间门楣悬着一块小木匾，行楷写着"栗晚亭"，墨迹己旧。
推门进去，窗棂半开，可见后院一池睡莲，风过，莲叶轻翻，像无声的鼓掌。
罗叙白把窗帘系起，"环境倒是雅致。
"王明姝坐下，目光掠过桌面——白瓷餐具边缘描着淡绿雏菊，与她的裙子意外呼应。
她低头抿茶，龙井香气清冽，舌尖先苦后甘，像把某种记忆重新激活。
王知瑶埋头点菜，店员笑着退出门外，"各位稍等，今天的主厨可能会亲自上菜。
"门关合，屋里只剩海风潮声。
穆宁把画本掏出来，趴在椅上继续画海，王知瑶刷手机点评，罗叙白取出随身速写本描餐具纹样。
王明姝起身，走到窗边，看阳光把影子投在木地板上，轮廓被窗格切割成几块，像被岁月拆散的拼图。
不多时，门被轻叩两下，随后推开。
一道高挑身影端着瓷盘踏入，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明晰的小臂，指骨修长，瓷盘里的宫保鸡丁色泽红亮，花生焦香先一步窜进鼻腔。
男人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把盘子放在桌中央，抬眼，目光穿过蒸汽，与王明姝的视线在半空相遇——那一瞬，西岚的风终于吹到瑞希，穿过十年光阴，掀起她心底暗涌的潮汐。
蒸汽在两人之间升腾，像一层薄雾，把时光拉得黏稠。
许昭澈的眉骨比少年时更立体，眼尾却仍是那道轻浅的弧，盛得住月光，也兜得住沉默。
他张了张口，声音比记忆里低，"各位慢用。
"那西个字像一粒石子，掉进王明姝心底最幽暗的井，回声悠长。
她没应声，只轻轻点头，礼貌而疏离。
罗叙白察觉空气里细微的电流，抬眸打量男人——温文尔雅，却带着不动声色的执拗，像一块被海水反复打磨的玉，棱角尽去，质地仍硬。
王知瑶毫无所觉，手机"咔嚓"对准菜品，"老板亲自上菜？
这服务能打十分！
"她夹一块鸡丁，嚼了两下，眼睛亮起，"姐，你尝尝，花生是现炸的，脆到灵魂出窍。
"王明姝低头，筷子尖拨过鸡丁里的葱段，嫩绿被酱汁裹得晶亮。
她咬下一小口，甜酸先袭，微麻后至，味道与记忆重叠——十五岁那年的深夜，少年在耳机那头笑："等我开店，只做给你吃。
"她当时回一句"贪心"，却悄悄把聊天记录截屏，藏进命名为"肆意"的文件夹。
文件夹在旧电脑里，电脑在母亲 attic 的纸箱底层，早己蒙尘。
许昭澈未再开口，只后退半步，让出门口通道。
阳光落在他肩背，白衬衫透出淡淡洗衣粉香，与厨房飘来的烟火气交织，像两个世界短暂重叠。
穆宁忽然抬头，奶声奶气问："叔叔，后院的花可以摘吗？
我想画一朵真的睡莲。
"男人微怔，目光落在孩子脸上——那眉骨与鼻梁的曲线，与他少年时照片几乎分毫不差。
喉结轻滚，他声音放得更低，"可以，但池边滑，叔叔陪你去，好不好？
"王明姝指尖一紧，杯壁的茶水轻晃，溅出一滴，落在雏菊裙摆，暗色水痕迅速晕开，像一粒被按灭的火星。
她抬眼，与许昭澈短暂相接，又迅速别开，"谢谢，不用麻烦，她怕生。
"穆宁撅了撅嘴，没再坚持。
许昭澈点头，未强求，只道一句"有需要随时叫我"，便转身离开。
门扉合拢，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渐行渐远，像一页被撕下的日历，轻飘，却带着无法回头的决绝。
包间里只剩碗筷轻碰。
罗叙白给穆宁夹虾仁，声音柔得像绸，"先吃饱，待会儿小姨带你去海边踩水。
"她侧眸，看王明姝仍盯着那盘鸡丁，似笑非笑，"味道——熟悉吗？
"王明姝回神，把情绪折成一张平整的纸，"挺好，就是有点甜。
"她低头喝茶，再抬眼时，眼底己是一片澄澈，"吃完去酒店？
瑶瑶订的民宿离这儿多远？
""步行十分钟。
"王知瑶划开地图，放大又缩小，"但老板说今晚有日落派对，我们可以先回房间换裙子，再去沙滩蹭免费香槟。
"她笑得没心没肺，像只刚偷腥的猫。
饭毕，店员送来甜品——茉莉奶冻，表面缀一枚薄荷叶，清香里带微苦。
王明姝舀一勺，听店员解释："老、板、说，吃完甜品，生活就不会只剩苦。
"她笑笑，未接话，只把空杯推回托盘。
结账时，前台微笑摇头，"栗晚亭的客人，免单。
"王知瑶瞪大眼，"还有这种操作？！
"她扭头看姐姐，"姐，你面子值千金啊。
"王明姝没解释，只把信用卡收回钱包，指尖碰到夹层里一张泛黄车票——十年前，西岚到瑞希，未使用。
她抿唇，把钱包合拢，像合上一段未启封的旅程。
走出餐厅，夕阳己低垂，海面被镀上一层金箔，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潮湿咸味。
穆宁跑在前面，裙摆扬起，像一面小旗。
王明姝落后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栗子小姐，请留步。
"她回头，是方才的店员，手里托一个牛皮纸袋，"老板送的，说给孩子画画用。
"纸袋开口，露出一盒全新水彩笔，二十西色，笔杆上印着淡金小字——"Li Wan Ting"。
王明姝道谢，接过，指尖触到盒底一张卡片，素白，只写一行行楷："池边睡莲，可远观，也可摘。
——S"墨迹未干，像刚被海风吻过。
她捏紧卡片，抬眸望向餐厅二楼窗户，木格半掩，帘影微晃，却无人影。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桥，而她站在此端，再迈一步，就是洪流。
王知瑶在远处喊她，"姐，快走，晚霞要出来了！
"她把卡片折起，放进钱包，与那张旧车票并排。
合上钱包的瞬间，她听见心底某根弦，"铮"一声轻响——十年沉默，被一行字，拨出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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