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的阳光，被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切割成锐利的光片，斜斜地打入写字楼。
空气里弥漫着空调的冷气、打印机的墨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被高度提纯的焦虑。
潮汐坐在工位上，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开放办公区里，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
她刚刚结束了一个跨洋视频会议，耳机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咄咄逼人的余音。
屏幕上，是一份改了第七版的营销方案，五彩斑斓的图表和数据，看久了，只让人觉得眼睛干涩，心里空洞。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接杯咖啡，试图驱散这种熟悉的窒息感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嗡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皇太后“。
这个备注，曾让闺蜜林盎然笑到首不起腰。
但潮汐觉得再贴切不过。
在她心里，奶奶司清辞就是那位坐镇南方海滨小城，运筹帷幄，永远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皇太后”。
她下意识地环顾西周，同事们或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或压低声音讲着电话。
她拿起手机，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消防通道。
这里相对安静，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仿佛暂时逃离了那个被绩效和 deadline 统治的世界。
按下接听键的瞬间，一个中气十足、带着南方口音软糯尾调的女声，混杂着一片热闹的背景音，冲破了听筒的屏障：“囡囡，在忙勿啦？”
是奶奶。
背景里，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正在字正腔圆地念着台词：“……这茫茫大海，何处才是我的归宿？
……”另一个洪亮的声音立刻打断：“不对不对！
红英，你这不是找归宿，你这是要跟海龙王打架！
情绪，情绪要柔一点！”
然后是奶奶司清辞显然挪开手机在对别人喊话的声音，带着笑意：“曼卿，你莫要打岔，让她自己找感觉……晓梅，你手里的道具宝剑小心点，别碰到招娣刚剪好的窗花了！”
电话这头，潮汐靠着冰冷的墙壁，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副画面：奶奶家那个面向庭院、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必定是“兵荒马乱”。
七位平均年龄超过七十岁的老太太，正为了社区重阳节的汇演，热火朝天地排练着她奶奶根据她们年轻往事改编的话剧《七仙女的芳华》。
背景音里，隐约还有戏曲名家苏曼卿奶奶开嗓的咿呀声，前机械工程师卫红英奶奶对舞台机关效果的争论声，社区调解员周晓梅奶奶打圆场的劝和声，民间剪纸艺术家陈招娣奶奶安静的剪刀声，退休护士长赵小芹奶奶关切地问“谁要喝水”的声音，前供销社主任王凤芝奶奶张罗着“排练完吃我新做的桂花糕”的声音，以及她奶奶，司清辞，作为总导演和定海神针，统筹全局的声音。
这一切，交织成一曲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与她身处的这座价值亿万、光洁如镜、却寂静得只剩下键盘声和心跳声的钢铁森林，形成了荒谬而又无比真实的对比。
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循环再利用的味道；而电话那头，仿佛能嗅到咸湿的海风，闻到老宅院子里那株桂花树即将绽放的清香，以及奶奶身上常年沾染的、布料和淡淡茶皂混合的洁净气息。
“囡囡？
怎么不说话？
信号不好？”
奶奶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在听呢，奶奶。”
潮汐放柔了声音，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遥远的声浪熨帖了些，“你们排得真热闹。”
“是呀，这群老活宝，一个个比小孩子还能闹。”
奶奶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和自豪，“你那边怎么样？
工作顺心吗？
按时吃饭了没有？”
工作顺心吗？
潮汐看着消防通道灰白色的墙壁，眼前闪过老板不满的眼神、同事疲惫的面容、以及那永无止境、意义似乎越来越稀薄的修改意见。
她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挺好的”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口。
一种强烈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想念奶奶那双布满细纹却永远温暖干燥的手，想念她镇定从容的眼神，想念她一句话就能化解自己心头迷雾的智慧。
她想念小镇傍晚时分，漫天的晚霞和不急不缓的海浪声。
“奶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我……我想回家了。”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安静，连背景的喧闹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潮汐的心微微一紧。
随即，奶奶的声音传来，没有惊讶，没有追问，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和暖意：“想回来就回来。
家里永远有你的房间，有你的碗筷。”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考虑清楚了吗”，只是简简单单的“欢迎回来”。
那一刻，盘旋在潮汐心头许久的犹豫、彷徨、对未知的恐惧，像被阳光穿透的迷雾，骤然消散。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消防通道里微尘的味道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挂断电话，潮汐没有立刻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工位。
她又在安静的楼梯间里站了一会儿，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奶奶那边热闹的人声。
她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着，调出了一份她早己写好，却迟迟没有勇气提交的文档——《辞职信》。
回到冰冷的办公桌前，她没有任何犹豫，移动鼠标，点击了“发送”。
邮件成功送达的提示框弹出时，潮汐抬起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外面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城市天际线。
第一次，她感到那片曾经压迫着她的钢筋水泥森林，不再令人恐惧。
因为她知道，在那天际线的尽头，在南方的海边，有一盏灯，一个人，一个喧闹而温暖的世界，正稳稳地、笃定地，等待她的归去。
潮汐，真的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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