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寒来得比往年都早，刚进闰十月，云梯镇就被笼进了湿冷的雾气里。
一层叠一层的梯田，水光潋滟，从山脚一首排到半山腰，像天上神仙蹬踩留下的巨大阶梯，在朦胧的雾气里沉默着，看尽了人间烟火。
易家老屋就嵌在这片梯田的最高处，是栋有些年头的木板屋。
堂屋里，火光从塘坑中的柴块上跳出来，映在易水生焦急的脸上，明明暗暗。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家卷的旱烟，烟雾混着屋里挂着的腊肉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里屋断断续续传来的呻吟声忽然拔高，又猛地戛然而止。
易水生心头一紧，捏着烟卷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哇——！”
一声嘹亮到几乎划破雾气的啼哭，猛地撞破了屋里的沉寂。
门帘被掀开，接生婆王婶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水生，是个带把的！
母子平安！
就是……折腾得久了点，他娘乏得睡过去了。”
易水生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回了肚里，随即又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填满。
添丁进口是喜事，可这己经是第二个了。
上头还有个三岁的丫头易芳，这又多一张嘴，工分……他下意识地盘算着，眉头刚刚蹙起，又被屋里那声比一声更有力的哭声给熨平了。
王婶把襁褓递过来。
易水生有些笨拙地接过，低头看去。
小家伙不像寻常新生儿那样皱巴巴，脸上反倒光洁，闭着眼，嗓门洪亮，小腿有力地蹬着裹他的旧布片。
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哭过之后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那瞳孔又黑又深，不像懵懂婴儿，倒像两口小小的深井，映着塘坑里跳动的火光。
“这伢子，哭声真足，眼神也亮，将来怕不是个有出息的。”
王婶在一旁啧啧称奇。
易水生没说话，只是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的脸颊。
小家伙竟止住了哭，小嘴咂摸了一下，像是感受到了这份来自父亲的、沉默的触碰。
这时，三岁的易芳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隔壁屋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扯住易水生的裤腿，怯生生地问：“爸，是弟弟吗？”
“嗯，是弟弟。”
易水生把襁褓放低些，让女儿看。
小易芳踮着脚，看着那个红扑扑的小肉团，眼睛一下子亮了，伸出小手想去摸，又怕碰坏了似的缩回来，只小声地、郑重其事地说：“弟弟，我叫易芳，我是姐姐。
我会带你玩，把我的红苕粑粑分给你吃。”
仿佛听懂了这句稚嫩的誓言，小家伙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屋外的雾气，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露出远处墨染似的山峦轮廓。
云梯镇的夜，重归寂静，只有易家老屋的灯火，为这个润月里降生的新生命，亮了一整晚。
邻居张木匠的媳妇第二天一早送来了十个鸡蛋，看着床榻上安睡的母子，压低声音对易水生说：“水生哥，这闰月生的娃，命格硬，是踏着祥云来的。
你看这云梯镇，云开雾散，好兆头哩！
名字想好了没？”
易水生蹲在门槛上，望着屋外那片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的、浩渺无垠的梯田，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阳。”
“易阳。
就叫他易阳。”
他不求儿子将来真能大富大贵，只愿他像这破开云雾的阳光一样，活得明亮，活得暖和，能照亮这个家前方的路。
此刻，无人能预知，这个在云梯镇降生的男孩，未来将踏过怎样的荆棘与烈火，又将攀上何等令人瞩目的青云之巅。
他的哭声，仿佛己是向着命运发出的第一声宣战。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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