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的寅时,葫芦岛的海风裹着初夏的潮气扑面而来,咸腥中渗着一丝异样的温热,像是刚从烧红的铁器上掠过。
陈君登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 这个时辰,是他三十五岁的生辰,更让他心悸的是,窗外的海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熟悉的浪涛声都被闷在雾里,透着股喘不上气的压抑。
村里的老人们说,寅时生人阴阳交界,命硬的能镇住邪祟,命薄的就要被鬼神缠上。
他摸着自己后颈那颗与生俱来的朱砂痣,那点皮肉下仿佛有团火在隐隐躁动,这感觉像根刺,扎了三十五年。
爹娘走得早,他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年瘟疫过后,家里就剩他和弟弟妹妹三个孤儿,后来山东闹大饥荒,弟弟妹妹也在逃荒路上走散了,若不是诸城的亲叔叔陈其酋收留,把快饿死的他接到诸城勉强糊口,哪还有今天的他。
“当家的,又做噩梦了?”
翠芝的声音从被窝里钻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她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她身上只搭着件单衣 —— 五月的天气己不寒凉,只是这夜的雾气透着诡异的湿冷,油灯的火苗都在微微发颤。
想当年他和翠芝在诸城成亲后,家乡日子实在难混,才听人说葫芦岛海产丰富,夫妻俩辗转来到这海边讨生活,算起来己经在这儿住了快十年。
三个孩子挤在炕梢,小女儿 “丫丫” 的呼吸还算平稳,前些天的咳嗽刚见好,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大儿 “石头” 把妹妹护在怀里,八岁的孩子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二儿 “鱼蛋” 攥着个贝壳哨子,那是他用去年捡的海螺壳磨的,此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 定是又梦见被官差抢鱼了,那回鱼蛋攒了半篓小海鱼,本想换块麦芽糖,结果被官差一脚踢翻了鱼篓。
他披衣下床,走到灶台边揭开米缸。
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糙米,够熬两顿稀粥。
昨天出海还算顺利,打了半篓海鱼,只是官差盘查时又讹去两尾大的,说是 “海防捐”,那官差临走时还啐了口唾沫,说 “这点东西还不够军爷塞牙缝”。
陈君登攥着拳头捶了下灶台,砖缝里的白灰簌簌往下掉 —— 三十五岁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虽然父母早亡,但三个孩子就是他的天),却连顿饱饭都给家人挣不来,这日子活得像滩烂泥。
石头听见动静坐起来,小大人似的抿着嘴不说话,只默默把妹妹的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她露在外面的小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翠芝悄悄将装米的陶罐往怀里搂了搂,陶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这是家里最后的存粮了。
天蒙蒙亮时,海雾渐渐散了些,却像被人撒了层灰,天色显得格外阴沉。
他扛着渔网出门,海腥味里竟混着股淡淡的硫磺味,像是过年时燃放的爆竹燃尽后的味道。
往常喧闹的码头静得诡异,几只海鸥盘旋不去,叫声凄厉得反常,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
王二柱蹲在礁石上抽着旱烟,烟杆都快烧到了手,见他过来就猛啐一口:“邪门了!
今晨退潮后,礁石缝里的螃蟹全翻着白肚皮,鱼群跟疯了似的往岸上跳,那鱼鳞闪的光都透着古怪,绿幽幽的吓人得很。”
陈君登心里咯噔一下。
他熟水性,打小在水边长大,知道这海从不无缘无故发疯。
走到水边,见海面浮起的泡沫竟呈诡异的螺旋状,一圈圈往深海里转,像是有人在海底搅动似的。
渔船划到深海区时,他发现海水竟泛着淡淡的铁锈色,往常清澈的海底像蒙了层血雾,连平日里常见的海草都蔫蔫的没了精神。
他正想掉头回岸,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 —— 是条半尺长的鲅鱼,不知死活地咬着他的袖口,鱼嘴一张一合,眼睛圆睁,像是在求救,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
“轰隆 ——”西南方向突然滚过一声闷雷,不是夏日那种清脆的雷,是那种能震碎骨头的钝响,隔着几百里海面都能感觉到空气在震颤,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君登抬头望去,只见天际线处腾起一朵巨大的黑云,不是乌云,是那种混杂着暗红色光晕的紫黑色云团,边缘还在微微蠕动,正慢悠悠地往东北飘。
紧接着,海面掀起丈高巨浪,渔船像片叶子似的被抛起,他死死抱住桅杆,指节都泛了白,看见远处的渔村屋顶像被无形的大手掀掉,茅草混着瓦片漫天飞舞,还有人尖叫着被卷进海里。
“是天塌了吗?”
王二柱在另一艘渔船上嘶吼,声音抖得不成调,手里的船桨都掉进了海里,整个人趴在船板上瑟瑟发抖。
陈君登没听见他在喊什么。
他的视线被那朵黑云牢牢吸住,恍惚间竟看见云团里伸出无数只手,有穿官服的,有披铠甲的,还有像他一样赤着脚的渔民,都在无声地抓挠,像是在挣扎求生。
后颈的朱砂痣突然烫得像火烧,灼热感顺着脊椎爬向头顶,他疼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再睁眼时,黑云己飘到头顶,天瞬间暗如黄昏,连太阳都被遮得没了踪影,只有云团边缘偶尔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海浪拍碎了渔船的尾舵,木头断裂的声音刺耳难听。
陈君登拼尽全力将船划回岸边,胳膊酸得像要断了。
渔村己乱成一锅粥,有人跪在沙滩上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嘴里念叨着 “老天爷饶命”;有人疯跑着抢粮食,把别人家晒的鱼干往怀里塞,喊着 “世道要变了,先顾好自己”。
他冲回家时,翠芝正抱着三个孩子缩在炕角,用身体护着他们,石头把丫丫护在怀里,小手紧紧捂住妹妹的耳朵,小身子还在发抖;鱼蛋却瞪大了眼睛往窗外瞅,手里的贝壳哨子被他无意识吹响,尖锐的哨声与远处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烦意乱。
屋顶的茅草被震飞了一半,房梁上的蛛网里挂着不知从哪刮来的绸缎碎片 —— 那料子光滑如水,绣着细密的云纹,绝不是渔村能有的东西,倒像是戏文里说的官宦人家穿的。
“当家的,天上掉东西了!”
鱼蛋突然指着院子,那里落着半块烧焦的木牌,黑黢黢的还冒着热气,上面刻着的模糊篆书里,能辨认出个 “厂” 字轮廓。
石头立刻拉住弟弟:“别乱跑!”
小大人的模样让陈君登心头一酸,这孩子太懂事了。
陈君登捡起木牌,指尖触到焦黑的边缘,一股硫磺味扑面而来,烫得他赶紧缩回手。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算卦先生的话:“你这痣是水命缠火,三十五岁遇天变,是祸是福,全看能不能躲过这场劫数。”
当时只当是胡扯,给了几个铜板就走了,此刻却觉得那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丫丫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角:“爹,天上的云好吓人……” 软乎乎的小手冰凉,这孩子自小体弱,胆子也小,最黏人,这会儿眼睛里满是恐惧。
午时刚过,逃难的人陆续从西边跑来,裤脚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有的胳膊还流着血,带来的消息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看见火球从西南天边掉下来,烧红了半片夜空,把路过的飞鸟都烧焦了;有人说听见地下传来龙吟般的巨响,震得井水都翻涌上来,水桶都立不住;还有人说,几百里外的西边地龙翻了身,路过的镇府全都遭了殃,到处都是哭声,连官府的人都在忙着收尸。
陈君登抱着三个吓得发抖的孩子,听着窗外呜咽的海风,那风声像是有人在哭。
后颈的朱砂痣还在隐隐发烫,提醒着他刚才的灼痛感不是错觉。
石头把妹妹搂得更紧了,小声安慰着 “别怕,爹回来了”;鱼蛋却在他怀里数着远处的火光,小声问:“爹,那是海龙王发怒了吗?”
丫丫己经趴在他肩头睡着了,许是哭累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不懂什么天变地异,也不知道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从那声闷雷响起、那朵黑云飘过的时刻起,有些东西彻底变了。
那不是寻常的天灾,是老天爷动了怒,而他这颗原本不起眼的灰尘,不知被什么力量卷到了风暴中。
叔叔陈其酋在诸城时曾说过,乱世里活着就是福分,可如今这福分,怎么就这么难守。
翠芝给他包扎被礁石划破的手掌,布条上渗出血迹,她低声问:“当家的,咱们会不会有事?”
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海面,那里曾是他赖以为生的饭碗,此刻却像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把一切都吞噬进去。
陈君登握紧妻子的手,哑着嗓子说:“有我在,就没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没底气。
那半块烧焦的木牌,正被他藏在炕洞里,用泥土埋好,像个即将引爆的炸药,陈家几百年的动荡,从这个动荡的五月开始,再也回不到平静的渔猎岁月了。
而身边这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将是他在乱世中最坚强的后盾,也是最柔软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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