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三月廿九。
江南的雨总带着缠绵的湿意,可这一日的雨,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割在人脸上生疼。
沈清辞跪在沈家祠堂前的青石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血腥味混着雨水,从鼻腔钻进肺腑,呛得她喉间一阵腥甜。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夹杂着族人凄厉的哭喊,还有……金属刺入皮肉的闷响。
“沈太傅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圣上有旨,沈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铁甲铿锵的声音穿透雨幕,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清辞死死咬着唇,尝到了血的味道。
她的父亲,那个温润如玉、一生忠君爱国的太傅沈知言,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她想抬头,想嘶吼,想质问那些披坚执锐的士兵,可身旁的母亲死死按着她的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清辞,别抬头,别说话……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母亲的手忽然松开了。
沈清辞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刺目的红——母亲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正望着她,最后一丝光亮里,是无尽的期盼与痛楚。
“娘——!”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尖叫,可声音立刻被更惨烈的哭喊淹没。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雨水中蔓延开的血。
她看见平日里教她读书的先生被一刀枭首,看见给她梳发的丫鬟被拖拽着扔进火海,看见……她的兄长沈砚浑身是血地冲过来,却被数支长矛刺穿了胸膛。
“清辞——!”
兄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力气,“记住……查清楚……”后面的话,消散在他呕出的血沫里。
沈清辞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躯壳,在冰冷的雨里不住地颤抖。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士兵粗暴地拽起来,推搡着往祠堂外走。
经过父亲的书房时,她瞥见窗台上那盆她亲手栽种的海棠——平日里总是开得如火如荼,此刻却被飞溅的血染红了花瓣,在雨水中一片片凋零,像极了沈家的命运。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石板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
她被推搡着跪在一片狼藉的尸骸之间,冰冷的刀锋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粗粝的手抓住了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
雨丝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她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下,一队玄甲骑士踏着泥水而来,为首的那匹黑马格外神骏,马上的人穿着墨色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眼神冷得像千年寒冰。
“三……三殿下?”
刽子手的手顿住了,声音里带着惊惧。
沈清辞认得他。
大胤三皇子,萧彻。
传闻中,这位皇子生母早逝,在宫中步步为营,手段狠戾,是陛下最倚重也最忌惮的儿子。
前几日,正是他亲自带着禁军,查封了沈府。
萧彻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泥地里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此刻己被血污和泥水浸透,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露出的脖颈纤细白皙,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唯有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血丝和恨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沈家满门,皆己伏法。”
萧彻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是沈知言的嫡女,沈清辞?”
沈清辞死死咬着牙,没有回答。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勒窒息。
就是眼前这个人,是他亲手将她的家推入了地狱!
萧彻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丫头,本王要了。”
“殿下?”
刽子手愣住了,“可……可圣上说了,沈家要斩草除根……本王自会向父皇禀明。”
萧彻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翻身下马,走到沈清辞面前,弯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沈清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眼中的恨意更浓了。
萧彻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几分玩味:“沈家满门都死了,独独留下你……你说,是让你活着更难熬,还是现在就给你个痛快?”
活着?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
活着,看着仇人风光无限?
活着,背负着满门的血海深仇?
可是……母亲临死前的眼神,兄长最后的嘱托……她猛地抬起头,首视着萧彻冰冷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决绝:“我活。”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要受尽屈辱,她也要活着。
她要活着,查清楚真相。
她要活着,报仇。
萧彻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收回手,转身对身后的侍卫道:“带回府中,好好‘照看’。”
“照看”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侍卫上前,粗鲁地将沈清辞从地上拽起来。
她踉跄了一下,回头望去,那片曾经承载了她所有欢声笑语的家园,此刻己沦为一片火海炼狱。
雨还在下,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焦糊。
沈清辞被拖拽着往前走,泥泞沾满了她的裙摆,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骨髓。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萧彻,我沈清辞若有一日能活下去,定要你……血债血偿。
她没有看见,在她转身的瞬间,马上的萧彻望着那片火海,眼神晦暗不明。
他袖中的手,也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披风的下摆,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海棠花般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