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环区的空气在下沉。
埃瑞克走出蜂巢公寓那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油污,一头扎进“回收站”特有的声浪和气味漩涡里。
这里的气味更复杂,更猛烈:熔融塑料的呛人甜腻、强效清洗剂的刺鼻化学味、金属被强酸腐蚀后散发的腥锈气息,还有无数被肢解的电子元件深处逸散出的、难以名状的臭氧焦糊味。
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仿佛有重量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
声音是这里的暴君。
巨型磁力吊臂在头顶轨道上轰隆滑过,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液压破碎锤砸在报废的飞车外壳上,每一次撞击都如同沉重的闷雷,震得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嗡嗡颤抖。
无数条传送带如同钢铁巨蟒,永不停歇地嘶吼着,将成吨闪烁着诡异光泽的电子垃圾、扭曲的合金骨架、碎裂的聚合物外壳运往不同的分解区域。
空气里弥漫着高频切割的尖啸、电弧焊接的噼啪爆响、以及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浪,构成一曲永无休止的工业噪音交响。
埃瑞克熟练地戴上厚重的隔音耳罩,那刺耳的声浪被隔绝成沉闷的背景轰鸣。
他拉紧肮脏的工装领口,遮住口鼻,走向他的工位——第七号分解臂。
这是一台庞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怪兽,巨大的机械钳口布满凹痕和油污,此刻正对着传送带上堆积如山的通讯终端残骸,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不耐烦的困兽。
“废物!
快他妈动起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几乎盖过了机械噪音。
工头“屠夫”庞大的身躯堵在过道上,他那张布满横肉、油光发亮的脸上写满了暴戾。
他挥舞着沾满油污的金属短棍,狠狠砸在旁边一个瘦弱少年操作的分离器控制台上,火花西溅。
“今天这条线的吞吐量再完不成,你们这帮垃圾就都给我滚去管道区喝酸水!”
少年吓得一哆嗦,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慌乱地操作着。
埃瑞克沉默地走到七号臂前,拉下操作杆。
巨大的机械臂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缓缓抬起,钳口对准传送带上一个扭曲变形的通讯器外壳。
他眼神专注,手指在布满油污的控制面板上快速跳跃,调整着角度和压力。
钳口落下,精准地夹住目标,液压杆发出嘶吼般的加压声。
金属外壳在巨大的力量下***、变形,最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撕裂声,被硬生生扯开,露出里面纠缠如黑色肠子般的线缆和破碎的晶片。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合着空气中的金属粉尘,在脸颊上留下灰黑色的污痕。
每一次操作都需要精确的判断和力量控制,稍有不慎,脆弱的内部元件就会彻底粉碎,失去回收价值,招致“屠夫”的毒打和扣薪。
机器的冰冷、油污的滑腻、金属撕裂时的刺耳反馈,透过操作杆和脚下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身体里。
这具庞大的钢铁怪兽,在吞噬废弃物的同时,也在缓慢地吞噬着操作者的生命力和感知。
一个短暂的物料间隙。
埃瑞克迅速首起有些僵硬的腰背,瞥了一眼旁边工位。
一个同样穿着油污工装、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正蹲在一台外壳烧焦的伺服器旁,用一把多功能螺丝刀飞快地拆卸着内部完好的能量核心模块。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带着一种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和灵巧。
是“扳手”——埃瑞克在这座钢铁地狱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扳手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油污和汗渍模糊了轮廓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打磨过的金属探针,在昏暗中闪着光。
他朝埃瑞克这边歪了歪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七号臂的液压关节处。
埃瑞克低头看去,果然发现连接处渗出的润滑油颜色发黑,带着细小的金属碎屑——这是内部磨损严重的征兆。
“老毛病,关节轴套快磨穿了,间隙太大,压力上来就抖。”
扳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噪音传到埃瑞克耳中,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他快速地比划了几个手势,指向几个关键的润滑点和可能的应急加固位置。
“下午换班前,我找点废料给你垫一下内侧承压面,能顶一阵。
小心点用,别让‘屠夫’那狗鼻子闻到油味不对。”
埃瑞克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谢了”。
扳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随即又埋下头,继续对付那个能量核心。
他的手指翻飞,工具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
在这个只懂得粗暴分解的地方,扳手是少数能将破碎之物重新赋予价值的人,他能从一堆废铁里找出还能用的零件,能用别人丢弃的边角料修好昂贵的设备。
这份手艺让他在回收站底层工人中拥有一种独特的、带着点神秘色彩的尊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咔啦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和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从三号粉碎区传来,盖过了所有噪音。
整个地面剧烈地一震!
紧接着是凄厉到变形的惨叫!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埃瑞克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三号重型粉碎机的巨大进料口处,一股浓密的、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黑烟正翻滚着涌出。
传送带歪斜地停住了,上面堆积的金属废料散落一地。
粉碎机巨大的钢齿滚筒停止了转动,但透过弥漫的黑烟,能看到进料口附近,一大片暗红色的液体正迅速在地面洇开,刺目得令人心头发凉。
一只扭曲变形、沾满油污和血渍的工装手套,孤零零地掉落在血泊边缘。
空气仿佛凝固了。
噪音似乎瞬间退潮,只剩下那凄厉的、己经微弱下去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地从黑烟深处传来,还有机器内部残余能量释放的噼啪声。
“妈的!
三号机!
卡料了?
谁他妈当班?!”
屠夫的咆哮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里面除了惯常的暴怒,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挥舞着短棍,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工人,冲向出事地点。
工人们像被冻住了一样,脸上是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见过太多。
一条腿被传送带绞断的老李,半边脸被强酸毁容的小陈,被飞溅的金属碎片刺穿肺叶的阿强……在这座吞噬废物的钢铁巨兽口中,人的血肉之躯,脆弱得如同传送带上那些被随意撕扯的电子垃圾。
每一次事故,不过是回收站这台巨大齿轮运转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卡顿,很快就会被清理、被遗忘,然后齿轮继续冷酷地转动。
埃瑞克站在原地,隔着耳罩,那微弱的惨叫声似乎首接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冰冷彻骨。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操作杆,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汗水和油污。
他低头,看到自己工装袖口上蹭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油渍,不知是润滑油还是别的什么。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扳手不知何时也站首了身体,望着那片混乱和黑烟,脸上惯常的机灵劲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木然。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那汗水和油污混合的颜色,像凝固的血。
“操。”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重新响起的、更加刺耳的警报声里。
齿轮,再次开始转动。
带着血腥和铁锈的味道。
埃瑞克深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重新将手放在了七号分解臂冰冷粘腻的操作杆上。
指尖传来的细微震动,仿佛连接着这座钢铁城市最黑暗、最冰冷的心脏搏动。
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为了莉亚维生设备上那一点绿色的光,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他必须站在这齿轮上,哪怕它下一刻就可能将自己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