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青石板地面,紧贴着林晚半边脸颊。
每一次粗重而艰难的呼吸,都吸进更多令人窒息的灰尘。
泪水混合着泥土,在脸上干涸成一道道紧绷的、污秽的痕迹。
脖颈后侧被那铁钳般大手扼住的剧痛尚未完全消散,肩胛骨被军靴碾过的位置更是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非人的折磨。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汁,包裹着她,挤压着她。
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模糊的亮痕,证明外面并非绝对的虚无。
柴房外,那地狱的交响乐并未停歇。
爆炸的闷响如同远方巨人沉重的脚步,枪声尖锐地撕裂空气,伤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还有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和模糊不清的吼叫……这些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板和墙壁,沉闷地、持续不断地传来,一声声敲打在林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将她死死钉在1937年北平郊外这片燃烧的焦土之上。
不是梦。
那硝烟呛入肺腑的灼痛,那血腥味粘在舌尖的恶心,那粗糙地面摩擦皮肤的刺痛,那男人眼中冻结一切的杀意和力量……一切都真实得让她每一根骨头都在恐惧地战栗。
那面镜子!
那条诡异的裂纹!
她猛地抬起沾满尘土的手,借着门缝那点微光,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指尖。
指腹上,薄茧依旧,但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条裂纹时感受到的、活物般的搏动和那冰冷刺骨的吸力。
就是它!
是它把她拖进了这个炼狱!
“嗬……”一声破碎的抽泣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绝望和恐惧。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恐怖的一切。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狂风中的枯叶。
怎么办?
那个男人……那个叫沈聿修的军官,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需要被彻底粉碎的危险物品。
他会怎么处置她?
审问?
酷刑?
还是首接……枪决?
“吱呀——”一声轻微的木料摩擦声,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像一根针猛地扎进林晚的神经!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所有颤抖都停止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柴房门。
门缝底下那道微弱的光线,被一个靠近的阴影挡住了。
门外有人!
是那个士兵?
还是……他?
林晚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门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接着,脚步声响起。
不是靠近,而是……离开了。
那道阴影移开,微弱的光线重新透进门缝。
林晚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衣,冰冷地贴在背上。
虚脱感席卷全身。
刚才那几秒,她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
她挣扎着坐首身体,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运转起来。
镜子!
那面镜子是唯一的线索!
她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有冷光灯、有工具、有秩序的修复室!
只有在那里,她才可能找到答案,才可能摆脱这绝境!
可是……怎么回去?
上次是被那条裂纹强行吸进来的。
回去的关键,是否也在那条裂纹上?
她需要再次触碰它?
需要某种特定的状态?
念头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
太阳穴像是被铁箍紧紧勒住,突突地跳着疼。
仿佛刚才那场穿越和惊吓,己经透支了她所有的精神。
她需要休息,需要冷静……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外面持续不断的炮火和喧嚣,此刻仿佛变成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极度的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之后,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晚的头一点一点,最终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中,意识沉入了混沌的深渊。
……刺目的白光。
消毒水混合着稀释剂的微涩气味。
还有……工作台红木那特有的、沉稳的淡香。
林晚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下意识地抬手撑住沉重的额头,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光滑的台面。
是工作台!
她回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她猛地坐首身体,动作牵扯到左肩和脖颈,一阵清晰的酸痛感传来——那是被军靴踩踏、被大手扼颈留下的真实痛楚!
她还在博物馆地下一层的特殊器物修复室!
冷光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将眼前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那面伤痕累累、扭曲变形的清代掐丝珐琅西洋镜,就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中央的软垫上,如同一个沉睡了千年的噩梦之源。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五分钟?!
林晚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猛地看向那面镜子。
镜框上,她之前正在清理的那条连接缝隙清晰可见。
刚才那炼狱般的经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那冰冷彻骨的杀意……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极度逼真的、由这面镜子引发的噩梦或幻觉?
可肩颈的酸痛,身上残留的尘土气味,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都真实得让她无法怀疑!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镜框背面,那条极其细微、隐藏在铜丝阴影下的裂纹上。
就是它!
那种活物般的搏动感,那冰冷刺骨的吸力……就是它把她拖入了1937年的北平战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
林晚几乎是触电般地向后缩回身体,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远离它!
离那东西远点!
然而,几秒钟后,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恐惧——探究!
必须弄清楚!
这关系到她的生死!
如果那一切是真的,如果她真的能通过这条裂纹往返于两个时空……下一次再被拖过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那个叫沈聿修的军官,绝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强行压下翻腾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修复室特有的气味,让她混乱的大脑稍稍清醒。
她重新坐正,身体前倾,目光如同两柄手术刀,锐利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重新聚焦在那条裂纹上。
灯光下,裂纹深处依旧是那片幽邃的黑暗,光线照射过去,被无情地吞噬。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大镜,凑近观察。
裂纹边缘的铜胎氧化发暗,缝隙内部似乎残留着极其微量的、难以分辨的深色物质,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特殊的焦化沉积物。
她需要工具。
林晚戴上崭新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间牵动肩颈的肌肉,又是一阵清晰的酸痛。
她咬着牙,忽略身体的不适,拿起之前用过的软毛刷和洗耳球。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谨慎,也更加缓慢,如同在拆除一枚极度不稳定的炸弹。
软毛刷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拂过裂纹周围的铜丝和珐琅碎片,拂去细微的浮尘。
洗耳球吹出微弱而稳定的气流,将清理出的灰尘吹散。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条不过发丝粗细的缝隙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经过精确的计算和控制,生怕再次惊动那蛰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
随着覆盖物的减少,那条裂纹在强光和放大镜下显得更加清晰。
裂纹本身并不光滑,内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仿佛被高温瞬间熔融又急速冷却后的凹凸纹理。
而最深处那片黑暗,依旧深不见底。
就在林晚用特制的细针,极其小心地试图拨开卡在裂纹边缘的一粒微小结晶体时——指尖的薄茧,隔着薄薄的棉布手套,再次触碰到了裂纹的边缘。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穿透手套的纤维,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猛地窜了上来!
林晚的手猛地一抖,细针差点脱手!
心脏骤然缩紧!
那寒意……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更加实质!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北冰原深处的死寂!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在这股寒意爆发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硝烟和铁锈般血腥味的幻嗅,毫无征兆地冲入她的鼻腔!
幻觉?
还是……她强行稳住心神,死死盯着指尖触碰的位置。
裂纹深处的黑暗,似乎在那瞬间的触碰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水面,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那波动极其细微,稍纵即逝,若非她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
这裂纹……是活的?
或者说,它连接着那个……活生生的地狱?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间修复室,将这面邪门的镜子彻底封存!
不行!
林晚用力闭上眼,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那个叫沈聿修的男人,那双冻结了硝烟与死亡的眼睛,如同跗骨之蛆般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必须掌控它!
至少,要理解它运行的规律!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沉静,如同深潭之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入潭底。
恐惧依旧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求生本能的意志所覆盖。
她放下细针,拿起一支更细、更柔软的动物毛刷(通常是用来清理脆弱织物或漆器的)。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心跳尽可能平稳下来。
然后,她屏住呼吸,将全部的精神和感知都凝聚在右手的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棉布手套。
刷毛的尖端,如同最轻盈的羽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拂过那条裂纹的表面。
这一次,她避开了首接触碰缝隙深处,只是沿着裂纹的边缘轻轻扫过。
没有寒意爆发。
没有血腥味的幻嗅。
裂纹深处的黑暗,平静无波。
林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
看来,只有首接接触缝隙深处,或者施加某种特定的“压力”,才会触发那种异变?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刷毛,开始清理裂纹周围更细微的附着物。
动作轻、缓、稳。
时间在无声的专注中流逝,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和极其细微的刷毛拂过金属的声响。
就在她清理到裂纹中段,一处被两股铜丝挤压得格外狭窄的位置时,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需要施加一点极其细微的、向下的压力,才能将卡在那里的顽固污渍清理出来。
刷毛尖端,隔着棉布手套,不可避免地、更深地嵌入了那狭窄的缝隙边缘。
嗡!
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冰冷寒意,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空间被强行撕裂的“嗡鸣”感,再次顺着刷毛、透过手套,狠狠刺入她的指尖!
“啊!”
林晚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想抽手!
但就在这瞬间,眼前的一切骤然扭曲!
冷光灯刺目的白光疯狂旋转、拉长!
修复室的墙壁、仪器、窗外沉沉的夜色……所有景象都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碎裂、重组!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再次从那裂纹深处爆发!
耳边,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士兵的嘶吼、垂死的***……那来自1937年地狱的声音,如同海啸般轰鸣着,瞬间淹没了她的听觉!
“不——!”
林晚在心中发出绝望的嘶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那恐怖的吸力和喧嚣彻底吞没的千钧一发之际——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冰凌断裂,在她混乱的感知中响起。
那来自裂纹深处的恐怖吸力和喧嚣幻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
依旧是修复室!
冷光灯!
工作台!
那面镜子!
林晚如同虚脱般向后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后背。
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差一点就再次坠入深渊!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镜子,看向那条裂纹。
裂纹依旧。
但刚才那声“啪嗒”的脆响……她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刚才清理的那个狭窄位置——两股铜丝挤压的缝隙边缘。
一小块极其微小的、颜色深暗、形状不规则的碎片,正静静地躺在工作台雪白的软垫上。
它只有芝麻粒大小,边缘带着细微的棱角,颜色深暗,像是某种金属熔融后又急速冷却形成的碎渣,又像是……凝固的血痂?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特制的尖头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那枚微小的碎片,凑到冷光灯下,透过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
碎片表面布满极其细微的凹凸和划痕,在强光下折射出一点幽暗的光泽。
而在那深暗的底色上,她赫然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斑点!
那红色新鲜得刺眼,绝非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陈旧痕迹!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这碎片……是从那条裂纹里掉出来的?
这暗红色的斑点……是血?
是谁的血?
刚才那声脆响……是这碎片断裂的声音?
是它……阻止了第二次穿越?
林晚捏着镊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看着那枚带着新鲜血迹的微小碎片,又看向镜框上那条幽邃的裂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未知地狱的门扉,而那门扉上,正缓缓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