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冷雨终于耗尽力气,转为细密的、带着潮气的阴霾,沉沉压在皇城上空。
冷宫那股霉烂腐朽的气息,在湿气的蒸腾下愈发浓烈,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沈云舒提着新熬好的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小径上。
裙裾下摆沾满了湿冷的污泥,沉甸甸的。
每一次踏入这方被遗弃的天地,前世的恨意与眼前的荒凉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萧珩那双在瓦片坠落下精准“歪倒”前空洞恐惧、事后又茫然无措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完美的伪装,致命的破绽。
角门的老王太监缩在破棚子里,对着冷风吸溜着鼻子,浑浊的眼睛扫过沈云舒手中的食盒,懒洋洋地嗤笑一声:“哟,又来了?
这‘福’送的,七殿下怕不是要被药罐子泡入味了。”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磨蹭许久,才“咔哒”一声打开。
推开吱嘎作响的角门,比霉味更刺鼻的,是一股若有似无的、酸馊中夹杂着劣质脂粉气的怪味。
沈云舒眉头微蹙,目光敏锐地扫过荒草丛生的小径。
几处被踩踏过的新鲜痕迹,混杂在泥泞里,指向的不止是萧珩那间破殿的方向。
看来,这冷宫的死水,比她预想的更早开始搅动了。
她并未首接走向偏殿,而是脚步一转,朝着荒草深处另一片更为密集的低矮建筑群走去。
那里曾是关押失宠低位妃嫔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下些苟延残喘的影子。
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咒骂声和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隐隐传来。
“……小贱蹄子!
敢偷老娘的东西?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给我打!”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
沈云舒拨开半人高的枯草,只见前方一处稍微齐整些的破败宫室廊下,两个身形粗壮、穿着半旧太监服的杂役,正将一个瘦弱的宫女按在泥水里。
一个穿着褪色宫装、脸上涂着劣质脂粉也盖不住皱纹的妇人,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正是冷宫里出了名刻薄难缠的废妃张氏。
旁边还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太监宫女,神情麻木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被按着的宫女衣衫单薄,沾满泥污,小脸煞白,嘴唇被咬出血痕,正是前世那个因偷偷给萧珩送过几次残羹剩饭,后来被张氏活活折磨死的可怜人——小翠。
“张娘娘息怒!”
沈云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打破了这场欺凌。
她提着食盒,步履平稳地走上前,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恭敬却疏离,“太医院院判之女沈云舒,奉命为七殿下送药,路过此地。”
张氏被打断,三角眼一横,上下打量着沈云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轻视:“哟,原来是沈太医家的千金?
怎么,这冷宫的泥路,也污了你的金贵脚了?
还是……你也想管这贱婢的闲事?”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带着挑衅。
沈云舒面上依旧温顺,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娘娘误会了。
云舒只是路过,不敢打扰娘娘管教宫人。
只是……”她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的小翠,声音放得更低柔了些,“只是听闻近来宫中似有疫气初起,这冷宫湿冷,人若受了伤见了血,邪气最易入侵。
云舒是怕娘娘尊体有恙,也怕万一……万一传到外面,惊扰了贵人,恐生事端。”
她的话点到即止。
张氏能在冷宫活这么久,也并非全无脑子。
她脸上的刻薄僵了一下。
疫气?
惊扰贵人?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虽然被废,但也怕死,更怕万一真惹出点动静,被上面彻底厌弃,连这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日子都没了。
“哼!”
张氏冷哼一声,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忌惮,对着那两个杂役太监挥挥手,“罢了罢了,算这小贱蹄子走运!
把她丢到柴房去,饿两天长长记性!
别在这儿碍了沈姑娘的眼,耽误了给咱们‘尊贵’的七殿下送‘福’!”
她把“尊贵”和“福”字咬得极重,满是嘲讽。
两个太监松开小翠,像拖麻袋一样将她拖走。
小翠在泥水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沈云舒一眼,那眼神里有绝望,也有一丝微弱的感激。
沈云舒垂下眼帘,不再看张氏那张扭曲的脸,低声道:“谢娘娘体谅。”
说完,便转身,朝着萧珩的偏殿走去,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偶然路过,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能感觉到身后几道目光,带着探究、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粘在她的背上。
推开那扇熟悉的、摇摇欲坠的殿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浓重的霉味和湿冷。
殿内比上次更加狼藉,屋顶漏雨的地方更多了,常禄正手忙脚乱地用几个破盆烂罐接着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萧珩蜷缩在角落里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蒲团上,背对着门口,身体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像只淋湿后冻僵的雏鸟。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慌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肩膀的抖动却加剧了几分。
“沈姑娘!
您可算来了!”
常禄如同见了救星,放下手里的破瓦罐,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愁苦和难以掩饰的惊惶,“您快瞧瞧殿下吧!
昨儿后半夜就开始发热,说胡话,喂了水也吐……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外,显然也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发热?
沈云舒的心微微一沉。
是昨日淋雨受惊所致?
还是……别的什么?
她放下食盒,走到萧珩身边蹲下。
少年身上的破棉袍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夹杂着一丝病中特有的酸气。
她伸出手,指尖尚未触及他的额头,他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瑟缩,发出一声惊惧的呜咽,胡乱挥舞着手臂,差点打到沈云舒。
“殿下别怕,是我。”
沈云舒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刻意的安抚,如同哄一个真正的孩童。
她巧妙地避开他无意识挥动的手臂,冰凉的手指还是快速而准确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滚烫!
那热度透过指尖传来,灼得她指尖一缩。
这绝不是装出来的!
她收回手,目光却并未离开萧珩。
少年似乎被她冰凉的指尖***到,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迷蒙,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那层浓雾般的恐惧似乎被高热烧得更加混沌不清。
他茫然地看着沈云舒,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沈云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恨意依旧汹涌,但眼前这具脆弱、濒临崩溃的躯体带来的冲击力同样巨大。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常禄:“发热多久了?
除了怕冷发抖,说胡话,吐,还有别的症状吗?
可曾喂过什么?”
“就……就是昨儿后半夜开始的。
喂了点温水,全吐了。
别的……别的也没喂什么啊……”常禄搓着手,急得团团转,“哦,对了!
昨天下午……昨天下午张娘娘那边有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在附近晃悠,老奴赶他,他说是替张娘娘给殿下送些‘驱寒的糖水’……老奴想着,张娘娘哪会那么好心,就给……给倒了!
没让殿下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更加煞白。
糖水?
张氏?
沈云舒眼神一凝。
她立刻打开食盒,取出那碗深褐色的汤药。
药碗温热,散发着熟悉的苦涩气味。
然而,当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碗壁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顺着神经末梢传来。
这药……似乎比往常更粘稠一点?
颜色也似乎……更深沉了一分?
若非她前世浸淫医道多年,重生后又对这碗药带着刻骨的警惕,几乎难以察觉。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药碗,凑到鼻尖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苦涩的药味依旧浓烈,但在那厚重的苦味之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甜腥气!
这气味,绝非药方中该有的!
是毒!
一种慢性毒药,混在原本就苦涩的药汁里,足以被完美掩盖!
下毒之人手法高明,剂量控制得极好,一次两次看不出效果,但长此以往,足以悄无声息地摧毁一个人的根基,最终导致体虚衰竭而死!
而这毒,遇热后气味会更明显一分……所以她才在碗壁余温中嗅到那丝甜腥!
下毒者,显然算准了萧珩是个“傻子”,不懂分辨,也算准了常禄一个老太监,不懂药理!
而张氏那边“好心”送来的“糖水”,恐怕是另一种相克的引子,一旦萧珩喝下,两毒相激,立时就能要了他的命!
好狠毒的心思!
好精密的算计!
这冷宫里,果然有人己经按捺不住,想借刀杀人,除掉这个看似毫无威胁的“傻皇子”了!
张氏?
她恐怕只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沈云舒端着药碗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冰冷的恨意与一股强烈的警惕感交织翻涌。
前世,萧珩能活到走出冷宫,说明这毒最终没起作用,或者被他自己察觉化解了。
但这一次,因为她的重生和试探,轨迹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偏移。
这毒,是冲着萧珩来的,还是……冲着己经表现出“异常关注”的她来的?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对病人最纯粹的担忧和一丝少女的惶急。
“常公公,”她将药碗递向常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药……殿下现在高热不退,神志不清,怕是喝不下去,强灌也易呛着。
药性也烈,恐与高热相冲。”
常禄一愣:“那……那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看着殿下……”“我随身带了些应急的丸药。”
沈云舒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朴素的小瓷瓶,倒出两颗乌黑的、散发着清凉药香的药丸,“这是家父配的清心丸,最是退热安神,药性也温和。
先给殿下服下这个,压一压高热。
待殿下稍清醒些,再用汤药不迟。”
她将药丸递给常禄,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常禄看着那两颗小小的药丸,又看看沈云舒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眼眸,再想到她太医院院判之女的身份,心中疑虑顿消,只剩下感激:“好,好!
多谢沈姑娘!
老奴这就给殿下服下!”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药丸,哄着萧珩张开嘴。
萧珩在高热的迷糊中,似乎也被那清凉的药香吸引,竟没有太大抗拒,就着常禄的手,艰难地吞了下去。
沈云舒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萧珩身上。
就在药丸入口,清凉药气散开的那一刹那,少年因为高热而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虽然转瞬即逝,又恢复了痛苦迷蒙的表情。
那细微的变化,快得如同错觉。
但沈云舒的心跳,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缓缓站起身,端起那碗混了毒药的深褐色汤药,走到殿内一处漏雨的破洞下。
浑浊的雨水哗啦啦地流下,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污水。
她手一倾。
哗啦——乌黑的药汁混入浑浊的雨水中,瞬间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只留下空气中短暂弥漫后又被雨水和霉味冲散的苦涩气息。
“沈姑娘!
这药……”常禄惊呼。
“药洒了。”
沈云舒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怪我手不稳。
这漏雨的地方太滑了。”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歉然,“常公公放心,我回去立刻再熬一碗送来。
殿下先服了清心丸,应无大碍。”
常禄看着地上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药渍,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也只能如此了。
劳烦沈姑娘再跑一趟了。”
沈云舒点点头,提起空了的食盒,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蜷缩着的萧珩。
少年似乎因为服了药,痛苦稍缓,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沉沉睡去,只是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她转身离开。
推开腐朽的木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站在殿外的荒草泥泞中,没有立刻走向角门。
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周围死寂的断壁残垣和疯长的枯草。
刚才在张氏那边,她分明感觉到有不止一道视线在暗中窥探。
此刻,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再次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
冷宫的死水之下,暗流汹涌,毒蛇己悄然吐信。
沈云舒紧了紧手中的食盒提梁,指尖冰凉。
她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离开。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淬了毒的荆棘之上。
她知道,药洒了,毒倒了。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倒掉的不仅仅是一碗毒药,更是向这冷宫暗处的眼睛,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战书。
而殿内,当那扇破门吱呀合拢,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凄冷的荒草深处后。
蜷缩在蒲团上,仿佛陷入昏睡的萧珩,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