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沪城大学蝉鸣还未完全消散在九月的热浪里,梧桐大道尽头的银杏却己悄悄染上秋意。
苏念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怀里还夹着系里新发的《古代汉语》教材,踩着胶底布鞋匆匆往教学楼赶。
书包带子松了,她单手扯着带子,发梢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
晨雾散得早,阳光穿过斑驳的银杏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金箔,恍若撒了一地的碎钻。
拐过第三道弯时,她没留意到青砖路上凸起的裂缝,重心前倾的瞬间,整个人朝着粗糙的地面栽去。
“小心!”
温热的掌心及时抵住她的肩膀,带着淡淡的雪松芳香。
苏念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盛着笑意的眼睛。
那人白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银色的钢笔链,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散落的书本像折翼的蝴蝶铺满路面,苏念蹲下身去捡,指尖却先触到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那人修长的手指拂过《围城》书脊上的灰尘,递还给她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凉意顺着神经末梢蔓延到耳尖。
“《围城》?”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尾音微微上扬,“中文系的?”
“谢谢。”
苏念慌忙将书搂进怀里,烫人的温度从锁骨蔓延到脖颈。
教学楼的钟声突然敲响,她攥紧书本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倒退着行走的脚步声。
“钱钟书说婚姻是围城,你觉得呢?”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她猛地转身,只见那人逆着光站在银杏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阳光在他肩头跳跃,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
他扬了扬手里蓝皮的《建筑力学》课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土木系,陈望——下次辩论赛见!”
苏念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耳畔还回荡着那句没头没脑的提问。
风忽然卷着几片银杏叶掠过脚边,其中一片叶脉清晰,叶尖却己泛黄。
她弯腰拾起叶子夹进《围城》扉页,这才发现夹在教材里的辩论赛通知单不知何时滑落,而那张被风吹走的纸,此刻正躺在陈望的白球鞋边。
苏念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见陈望。
周三下午没课,她像往常一样抱着牛皮笔记本往图书馆走。
九月的日头依旧毒辣,穿过爬满紫藤的长廊时,蝉鸣震得耳膜发疼。
推开图书馆厚重的雕花木门,阴凉的气息裹挟着油墨香扑面而来,让她想起老家阁楼上那些沉睡的线装书。
三楼文学区的老式吊扇吱呀转动,在寂静的空气里划出缓慢的弧线。
苏念踮起脚,指尖刚触到《巴黎圣母院》泛黄的书脊,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从斜侧方探来,轻而易举取下了那本厚重的精装书。
“这么巧?”
带着笑意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撞上书架。
陈望斜倚在枣红色的胡桃木书架旁,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松开着,露出半截银色钢笔链随着动作轻晃。
他腕间系着枚褪色的红绳,不知是护身符还是运动手环。
苏念接过书时,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铅笔留下的痕迹。
“只是作业需要参考。”
她垂眸摩挲着烫金的书名,余光瞥见他怀里露出的蓝白书脊——正是那本《围城》。
书页间夹着的便签微微翘起,边角被反复翻阅得卷起毛边。
“我昨天刚重读了一遍。”
陈望抽出书时带起一阵风,混着雪松皂香和纸页陈旧的气息。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某段划线句子,钢笔墨水在泛黄的纸上洇出淡淡的蓝痕,“‘婚姻就像金漆的鸟笼,外面的鸟想住进去,里面的鸟想飞出来’——你觉得钱钟书说得对吗?”
头顶的吊扇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苏念慌乱间打翻了夹在书里的银杏书签。
陈望弯腰去捡的瞬间,她看清他后颈有颗淡褐色的小痣,藏在碎发阴影里若隐若现。
“小说而己,何必当真。”
她别开脸,却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在空荡的书架间回响。
“可如果连虚构的故事都不敢相信,现实岂不是更让人失望?”
陈望忽然逼近,白衬衫下摆扫过她垂落的发丝。
苏念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书架,《巴黎圣母院》重重跌在脚边。
他抬手撑住书架,腕间红绳几乎要擦过她发烫的脸颊,“周五的辩论赛,你会来吗?”
图书馆的老式座钟突然敲响,惊起窗外麻雀扑棱棱的翅膀。
“我......”她刚开口就被打断。
“反方三辩。”
陈望俯身捡起地上的书,塞进她帆布书包时,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在她小腹,“我等你。”
转身时他带起的风掀动书架上的借阅卡,哗啦啦的声响里,苏念发现书包侧袋不知何时多了片完整的银杏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极小的字迹:“C.W”。
周五下午三点,文学院阶梯报告厅的铜质门环被撞得叮咚作响。
苏念攥着被汗水浸湿的辩论稿,帆布书包里那本《围城》硌着后腰,烫金书名仿佛在发烫。
主席台上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目光芒,照得观众席密密麻麻的人头像是浮在雾气里的水母。
她抬眼望向对面,陈望正将钢笔在指缝间翻转,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肌肉随着动作绷出流畅的线条。
礼堂顶灯在他镜片上投下光斑,却遮不住那双含笑的眼睛。
当他突然朝她挑眉时,苏念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观众席的窃窃私语。
"本场辩题——"主席敲响黄铜铃铛,声音在穹顶下荡出回音,"婚姻是爱情的升华还是坟墓?
"正方一辩起身时,苏念攥紧了《围城》的书脊。
对方流畅引用"婚姻是被围困的城堡"时,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图书馆里陈望似笑非笑的脸。
原来那些关于钱钟书的讨论,早就是精心设计的伏笔。
轮到反方发言,苏念起身时带倒了塑料水杯。
"对方辩友将婚姻比作围城,"她扶住摇晃的麦克风,声音却意外平稳,"却忽略了钱钟书笔下更重要的隐喻——"她举起书页间夹着银杏叶的《围城》,便签纸边缘的折痕在聚光灯下微微发亮,"方鸿渐最终走出围城,是因为他始终保有爱的勇气。
"礼堂后排传来抽气声。
陈望猛地坐首身体,钢笔啪嗒掉在木质桌面上。
苏念看见他耳尖泛红,与白衬衫形成鲜明对比。
自由辩论环节,陈望起身时带翻了评委席的矿泉水瓶。
"反方三辩认为勇气能破解围城困境,"他扯松歪斜的领带,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那请问,当房贷、学区房、婆媳关系这些现实砖块垒成城墙时,拿什么来维持这种勇气?
"台下响起零星掌声。
苏念深吸一口气,礼堂空调冷气混着陈望身上的松木味涌进鼻腔。
她抽出夹在书中的便签,上面清秀的钢笔字赫然在目:"困住人的从来不是环境,而是画地为牢的怯懦"。
"所以正方承认了,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婚姻本身,"她将便签举向评委席,"而是像您笔记里写的——自我预设的囚笼?
"全场哗然。
陈望攥住话筒的指节发白,他没想到苏念会仔细翻看那些私人批注。
辩论结束时,反方以两票优势险胜,观众席的掌声里,苏念看见陈望将钢笔狠狠***上衣口袋,金属笔帽撞出清脆声响。
散场时夕阳将走廊染成蜜色,陈望倚着斑驳的红砖墙拦住她去路。
他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呼吸还带着辩论时的急促:"你偷看我笔记。
"苏念将《围城》塞进他怀里,指尖触到他滚烫的掌心。
"书是你塞给我的,"她学着他初见时狡黠的语气,"下次记得——"话未说完,陈望突然倾身逼近。
他身上的松木香混着辩论时的汗味扑面而来,苏念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下周六,"他的声音擦过她泛红的耳尖,"海棠文学社读书会,敢来吗?
"远处传来队友的呼喊,陈望倒退着走入夕照里,白衬衫被染成暖橘色。
这次苏念终于看清,他转身时耳尖红得滴血,就像礼堂穹顶那盏摇晃的水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