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胸骨锯的震动顺着虎口攀上肩胛，像十年前那个春夜淋在她颈间的樱花雨。
"电刀准备。
"她将肋骨撑开器卡进第四肋间隙，暴露出仍在抽搐的心脏。
主动脉破口喷出的血柱溅在防护面屏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珊瑚纹。
手术台在加压输血中微微摇晃，像解剖课教室里被风掀动的蓝色窗帘。
玻璃门外忽然传来气垫轮椅的蜂鸣声。
林雾的持针器在空中凝滞半秒。
那个坐在轮椅里的侧影正俯身指导家属调节呼吸机参数，苍白指节叩击在监护仪屏幕的波形谷底，如同叩打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呼吸管路在他深灰色高领毛衣上蜿蜒，像是从第三颈椎里长出的透明藤蔓。
"林医生！"器械护士的催促让她惊醒，17号刀片重新划开心室后壁。
温热的血液涌进掌心时，她恍惚看见解剖池淡绿色的福尔马马林液面——十八岁的顾沉舟也是这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替她挡住飞溅的防腐剂。
记忆像失控的除颤仪电流般击中神经。
2009年的早春，医学院解剖教室的排风扇永远在发出悲鸣。
林雾握着肋骨剪的手在发抖，防腐液在胸腔里积成小小的月亮。
"从胸锁关节下刀。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带着编程课特有的机械质感，少年白大褂口袋里探出半枝樱花标本，"或者我帮你申请换到神经解剖组？"她记得自己转身时撞翻了解剖台，福尔马林液淋向眼睛的瞬间，顾沉舟用那本《格氏解剖学》挡住了她的脸。
樱花标本的叶脉浸透了防腐剂，在他虎口处印下浅褐色的吻痕。
"林医生！室颤了！"巡回护士的喊叫撕裂回忆。
林雾将除颤板重重压在患者胸口，300焦耳电流让年轻躯体如濒死的鱼般弓起。
余光里，顾沉舟正在给家属演示吸痰操作，呼吸面罩的白雾模糊了他凹陷的颧骨。
患者的自主心律恢复时，转运床轮子碾过地上的抢救药品清单。
护士撞落的病历夹里滑出一张泛黄纸页，阴性印章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立春日。
林雾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她亲手签发的婚检报告，右下角还留着顾沉舟用钢笔描画的樱花心电图。
"准备关胸。
"她将人工血管缝合处浸在冰盐水里，突然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硬物。
那个环氧树脂封存的樱花标本正在渗出暗红，像极了当年顾沉舟掌心血珠滴在婚检报告上的形状。
玻璃门外，呼吸机突然发出持续警报。
林雾看着顾沉舟迅速倾斜轮椅，用残余的腕力调节着氧浓度旋钮。
他的无名指在金属按钮上打滑，婚戒撞在呼吸机面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和他们第一次在手术室相遇时，肋骨剪落进不锈钢弯盘的动静一模一样。
肌电图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林雾攥着报告单的指节泛起青白。
纤颤电位在纸面上炸开成荆棘，正锐波像把尖刀剖开三年前的春日——顾沉舟就是在他们约定领结婚证的那天，注销了婚检预约。
"运动神经元丢失60%，F波潜伏期延长。
"她声音带着气管插管练就的平稳，目光却死死咬住顾沉舟痉挛的小鱼际肌。
那处肌肉曾灵巧地教她听诊器用法，此刻却在神经电流***下跳着垂死的踢踏舞。
"就像不可逆的代码错误。
"顾沉舟用残存握力旋转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呼吸机波形分析程序正在自动标注异常峰谷，"所有函数终将失效，但我们可以...咳咳...优化缓存空间。
"他突然剧烈呛咳，林雾条件反射摸向白大褂口袋里的便携吸痰器。
指尖触到冰凉的环氧树脂挂件——他上周封存的樱花标本，此刻正压着三张器官捐献登记卡。
抢救室的警铃骤然炸响。
两人冲进3床病房时，ALS患者正因误吸窒息的满脸紫绀。
林雾扯开气管造瘘口的纱布，16号穿刺针头刺穿环甲膜的瞬间，顾沉舟颤抖的双臂从后方锁住患者下颌角。
"教科书式...头颈过伸位..."他带喘的轻笑喷在她耳后，像当年环抱她练习气管插管时的呼吸。
林雾却在他袖口嗅到褥疮护理药膏的苦味，混着呼吸机管路的塑料味，结成细针往心脏里钻。
患者喉间喷出的痰液溅在监护仪上，顾沉舟的白大褂口袋突然崩开。
半片干枯的樱花标本飘落在血泊里，叶脉吸饱了暗红，像极了十年前被福尔马林浸泡的那枚。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OPO器官获取组织吗？"顾沉舟忽然开口，手指在捐献卡上敲出三短三长的摩尔斯码，"成年人连殉情都要算好器官捐献时间。
"他眼尾扫过林雾腕表——器官移植绿色通道的启动时刻，正跳动着他们本该举行婚礼的时辰。
林雾猛地拽过他左臂，袖扣崩落时露出皮下留置的脑机接口。
金属触点周围泛着感染初期的粉红，像极了解剖课上他们共同剥离的冠状动脉。
"医学能战胜死神，却战胜不了医保账单上冰冷的数字。
"他抽回手臂，AI合成的机械音从接口处溢出。
医保拒付通知单从病历夹滑落，靶向药价格栏的数字后面，跟着他们原本的婚房首付金额。
急救成功的欢呼声中，林雾摸出听诊器按在他胸口。
温热的金属膜还没染上体温，顾沉舟已按下休眠键，机械胸腔传来规律的人工泵血声。
"你教会我用听诊器听心跳..."她突然发狠扯开他五导联心电贴片，"却让我永远听不到..."指尖触到的真实皮肤下，真实的窦房结正在艰难起搏。
监护仪突然爆出室颤警报，却是来自隔壁床。
两人同时扑向除颤仪的瞬间，顾沉舟的婚戒撞上她无名指根。
三年前就该戴上的铂金圈，此刻在急救灯下泛着心电图纸的惨白。
监护仪的波形在暮色中泛着幽蓝，顾沉舟的眼球在追踪校准点上艰难滑动。
眼控仪突然发出错误提示——他盯着林雾身后虚空处，瞳孔像被风吹散的樱花标本般无法聚焦。
"复视又加重了？"林雾伸手在他眼前晃动，无名指上的戒痕被呼吸面罩勒出青紫。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顾沉舟就是扣着这处指根，将婚戒扔进了解剖楼的排水沟。
记忆在呼吸机的潮气量中翻涌。
领证前夜，她撞见他在更衣室藏起肌电图报告。
白炽灯管在他痉挛的背肌上投下栅栏状阴影，像极了此刻呼吸机管路在地面编织的网。
"只是视疲劳。
"顾沉舟用舌侧压板调整发音，声带震颤如坏掉的老式心电图机。
他面前的编程界面闪烁着婚礼请柬设计图，背景是他们初遇时那棵樱花树的CT三维重建。
林雾突然俯身贴近他的颈动脉。
薄荷混着肌肉松弛剂的苦味刺入鼻腔——这是半年前他不再吻她的理由。
那时他总说急诊科主任不该有接吻传染疱疹的风险，却在她值班室枕头下塞满抗病毒药膏。
"你心跳过速。
"她将听诊器按在他锁骨下静脉置管处，樱花树脂挂件垂落在呼吸机波纹管上。
那些细小的气泡像极了顾沉舟最后一次拥抱她时，喉间压抑的哽咽。
深夜的报警阈值被调到最低。
林雾蜷缩在陪护椅上修改呼吸机日志，指尖划过他渐冻的病程记录：去年今日，他还能抱着她旋转在解剖楼顶的露台；今年初雪，他的手指已经穿不过她手术帽的碎发。
"成年人连殉情..."顾沉舟的机械合成音突然响起，眼控仪光标停在器官捐献倒计时程序界面，"...都要算好肝移植的最佳冷缺血时间。
"林雾的瞳孔在昏暗中收缩。
她终于明白上个月为何他坚持要学心脏灌注技术——屏幕上的捐献预案精确到分钟，肺叶获取时间竟与他们当年初吻时刻重合。
警报声骤然撕裂寂静。
频发室早在心电图纸上绽开成樱花，顾沉舟的左手正以ALS患者绝不可能做到的力度，死死扣住她修改日志的手腕。
他残存的体温透过监护电极传来，像极了领证前夕突然取消约会那晚，电话里沙哑的"医院加班"。
"医学能战胜死神..."林雾突然发狠扯开他病号服，胸骨上留置的胃造瘘管还带着新缝合线的血腥味，"...却战胜不了你每句谎言里的医保代码！"呼吸机突然转为备用模式。
在短暂的寂静中，他们同时听见十年前解剖楼顶的雨声。
那场浇灭樱花标本的暴雨里，顾沉舟曾用听诊器捕捉她慌乱的心跳。
如今同样的金属膜片下，只剩机械瓣膜规律的开合声。
"你教会我听心跳..."她将脸埋进他无法起伏的胸膛，呼吸机管路在背后绞成白纱，"...却让我永远听不到誓言的回音。
"顾沉舟的眼球在警报重启前最后一秒转向窗外。
四月樱花正以每分钟五厘米的速度坠落，比他的膈肌衰退速率快0.3个百分比。
负压病房的过滤系统发出低频嗡鸣，林雾隔着三级防护服抚摸观察窗。
顾沉舟的影像在5G查房屏幕上泛着冷蓝，锁骨上窝的凹陷比上周深了3毫米——足够盛住那年樱花树下她滴落的眼泪。
"ECMO静脉端流量不足。
"顾沉舟的合成音从扬声器传出，沙哑电流声里藏着呼吸肌无力的征兆。
他正在远程指导重症团队调整管路，骨传导耳机在颈托压迫处磨出血痕，像极了他们分手那夜他抓破的婚检报告边角。
林雾的防护面屏突然蒙上水雾。
三十公里外的公寓里，顾沉舟的智能床正缓缓抬升到45度抗反流***。
这个角度让他们在镜头里形成诡异的对视，仿佛回到医学院天台上隔着樱花枝桠的初吻。
"林医生！3床需要紧急插管！"护士的呼喊撕开回忆。
林雾冲向抢救车时，看见顾沉舟的影像正被医疗垃圾运输车挡在窗外。
去年今日，这扇窗外本该是他们新房的飘窗，现在堆满了传染病患者的咽拭子标本。
插管镜撞开声门的瞬间，她听见顾沉舟的智能家居系统发出警报。
分屏画面里，他正在练习经皮胃造瘘操作，仿真皮肤下的出血量已经超过教学模具的设计值。
注射器推注营养液时，他无名指上的戒痕正对着镜头，在无影灯下泛着心电图纸的苍白。
"成年人连殉情..."AI公证人的机械声突然在病房炸响。
林雾的喉镜差点戳破患者梨状隐窝——顾沉舟竟在直播签署DNR协议，电子签名笔迹套用着她三年前的婚检报告签名。
ECMO离心泵的转速突然飙升。
林雾看着血氧探头从他指尖滑落，就像那年暴雨夜婚戒滚落排水沟的轨迹。
他的遗嘱公证程序正在自动检索器官受体名单，肝移植候选人的血型与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预设血型完全一致。
"你疯了吗！"林雾的N95口罩吸满自己的泪水，"医学能战胜..."防护服袖口突然崩线，露出腕间他送的樱花标本表带——此刻正跳动着器官捐献倒计时。
顾沉舟的眼球突然在镜头里震颤出钟摆样运动。
这是球***前兆，却用最后的咽喉反射发出指令："启动...预设方案A..."公寓的智能药盒应声弹开，***缓释片与肌松剂排列成婚礼请柬上的樱花矩阵。
林雾的除颤仪差点脱手。
患者室颤波峰竟与顾沉舟遗嘱公证的电子签名波形重叠，就像他们曾用彼此的心电图当婚礼进行曲的乐谱。
三年前他取消婚检时说的"医院加班"，此刻正在公证录像里化作AI合成的"呼吸机依赖程度已达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