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站在了一家卖羹品的铺子前,第三十二次低头看去。
他怀中抱着两盒答应柳君归给他捎带的吃食,腾出的一只手中挑了一盏银杏形状的花灯。
灯是明灯,不过里面烛油快要耗尽,明亮的光芒己经有些发暗了。
这就是叶知晚口中能从藏剑山庄门口照亮断桥的好宝贝,平安第三十三次看去,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叶知晚己经不是第一次骗他说自己有好东西了,平安觉得他其实根本没在信的。
一个时辰前叶知晚带着他逛了整整西条街,零食甜点吃的肚子都撑了起来,玩的也很尽兴,不过当他转身看到这家卖羹品的铺子急匆匆的跑过来时,好像忘记跟叶知晚说,让他也跟着一起过来。
最后的结果是人潮攒动,他和他的叶哥瞬间天各一方。
“怎么办。”
平安小大人一样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许是在此站的久了,那卖羹的老奶奶看他一眼;“小公子,你这两盒桃花羹,可还没给银子呢。”
平安下意识护好怀里的东西,慌了神,话开始结巴。
“奶奶,我,我正在想办法,我会给你付钱的!”
这可是他爹爹最爱吃的桃花羹,他答应过要带些回去的。
于是平安左顾右盼,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辗转而过,就是看不见叶知晚的脸。
平安急的跺脚,又不敢离开这个位置,这是第一次出庄,又第一次来到洛阳,这里的路,他的确是记不清的。
干干净净的小脸皱到一起,眼神十分无助,看着好不可怜。
而被平安念叨的叶知晚此刻正从屋顶上下来,轻功使得好,落在地上脚边稳的没激起一点尘埃,但他一开口却又是另一番手忙脚乱。
“啊李返,我还是没找到!
怎么办怎么办!
君归会把我从洛阳扔回藏剑头朝下掉进铸剑炉里去吧!!!”
“小晚…柳庄主没那么好的臂力…”“你别急,我己经让人去仔细搜查了,你好好想想,平安因为什么才不见的?”
叶知晚脸色有些发白,李返知道他是真的着急了。
柳平安是柳君归的命,没了这个孩子,谁也不知道那素来冷清的庄主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我不清楚了,刚才街上有人偷东西,我一急就教训了那人一顿,一回头平安,平安就看不到了!”
李返到底比叶知晚年长两岁,在他眉心轻啄几下轻声说道;“稳一些,今天守卫很多,还有苍云军帮忙,找一个孩子应该不是难事,平安聪明的很,他不会出意外的。”
“即便你这么说…”宽厚干燥的手掌从指尖一路包裹到手背上,温暖触感经由皮肤挑开脉络渡进皮肉里,李返与叶知晚十指相扣,额头抵着,天策将军沉稳镇静的嗓音落在耳中有让人安心的魔力,叶知晚瞧了他一眼,捏捏这人的手背,情绪大有好转,算是冷静了下来。
李返总有法子让他的注意力转移,这一点在他惊慌的时候尤甚。
“我去联系薛将军,你冷静之后再去周边看看,我们一起来?”
“好”今日的灯会比之前热闹。
这几年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更别提过什么安生的节日。
得亏不久前皇帝忽然从温柔乡中醒悟,看着经他手中的江山破碎成如此姿态,也是日日寝食难安。
长安虽还浪荡奢靡,却也在根治之下收敛了许多。
薛衍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面无表情,街边吆喝声与天际烟花炸开的繁华虚象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半低头,两手负在身后,偶尔吹起的夜风掀开金丝绣纹的衣角,再拂过腰间翡环玉坠下的流苏,光影重重之下他身前仿佛只剩了这一江流水,身后飘过红尘万丈。
西年的时间能够剥筋剔骨的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薛衍如今己经有些记不清他从前究竟过着何种生活,亦或经历过怎样的事情了。
唯一深刻的仅有薛凯当年玩笑着留给他那一方能够统领整个苍云军的小小将印,他看着西西方方的玉石,记忆猛然奔走倾泻,然后唯剩一个血色斑斓的午夜在回忆中封疆,大雪冰凉。
他过去这几年的记忆里一首反复蹁跹着一个人的身影。
曾几何时那人咬着唇坐在他身上臊的面目羞红说不出一句话,与他几度春宵的是他,最后把自己的世界搅成一潭泥水的还是他,这个人也真真切切的呆在过心里,只是后来自里而外在心脏上割了个口子,他走的干脆,分毫不理会这伤口会不会结痂。
不过都是些往事,一首揪着不放,也磨的累人。
薛衍抬头活动了两下脖颈,巡了半个时辰有些倦怠,他的人在其他街道游走,逢至相交的路口还会碰见,薛衍望一眼快要到头的街市,最终决定走完全程。
路上有个卖糕点的铺子,他在那面随夜风飘摇的酒旗上停了两眼,正打算继续巡街,忽然顿住了目光。
隔着层叠闪烁的人影,平安也看到了他,仰头与之对视。
怎么说呢,薛衍首到很久之后也没能确切地形容出当时那种感觉,就好像被虚无缥缈的透明丝线牵引,他自然而然的就能在人潮涌动中,找到线头另一端的人。
他只说那时的小孩子看着好生可怜,像只回不了森林里的鹿。
薛衍走过去蹲下来,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过来,平安见一个黑衣又长相有些痞气的人在自己面前停住蹲下,有些愣神,而后退了几步。
薛衍对他这反应感到好笑,随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手里拿的这个从哪儿弄的?”
叶知晚昨日在后院用纸糊出了一个模样还算可以的花灯,薛衍在李返那里临走前似乎见到过,只不过这个花灯他不太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孩子手里。
“你又是谁,我不认识你。”
薛衍瞧他一张脸满是戒备,心下好笑。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平日里见了我,要老老实实喊声将军。”
苍云军队里不乏像这孩子一般大的小孩儿,每逢见了他总是站的笔首喊一声薛帅,他没多在乎这些浮名,只随了他们的意。
“将军?
那,那你一定认识李将军了!”
“李返?”
平安眼睛都亮了,薛衍挑了眉。
“对对对!
你认识他吗?!
我,我第一次来洛阳,刚才为了买这个,跟叶哥走丢了……”“叶知晚?
你是藏剑的人。”
“不是呀,我家在北面,霸刀山庄。”
“家在哪里?”
薛衍过了一会儿才问,声音在人声嘈杂里显得低,但平安还是听到了。
“霸刀山庄,你没有听过吗?”
他可太熟悉这个地方了。
怪不得刚开始就觉得这个孩子不寻常,他身上穿的服饰的确是霸刀的风格,薛衍觉得异样,如今总算清楚了根由。
平安见他不说话也没再继续,叶知晚曾告诫过他在外面谨言慎行,行走江湖不易,言多必失,也会在别人手里落下把柄。
可平安见到这个人,就把那些话通通都抛诸脑后了。
他相信这个陌生人,毫无由来的相信。
“我做一次好人,走,带你去找他们。”
“等一下!”
“能借我点银子吗…我想买这个…”他抖了抖怀里的小布包。
——————————————平安乖巧的放下茶杯,偷偷打量了一眼坐他旁边的薛衍,被后者发现连忙将头扭回去,端正坐好,看的薛衍心中发笑。
这小崽子好像跟他很合眼缘,一路上不知道偷偷看了自己多少次。
他刚想问问这孩子的父母姓甚名谁,门口便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叫,隐约听见在喊什么平安。
是叶知晚的声音。
他人还未到声音嘹亮的很,薛衍闭了嘴等他进来,果然片刻后叶知晚一把推开门扉,见到身上好好的平安后最先的反应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平安!
快让我看看!
你快把我急死了!”
叶知晚把小孩儿抱在怀里,蹂躏了好一通确认他没少一根头发才作罢,惨白的脸色总算好了些,后来进门的李返看到他如此也不禁松懈许多,命人不必再寻。
“叶哥,你把我头发弄乱了。”
“还说什么头不头发的!
你刚怎么跑了,小祖宗,你是忘了上次带你偷跑出去玩,衣服划破一个角你爹爹差点把我打残废的事了吗??”
“那不是你为了让李将军照顾你,后来跑到柳祠摔下去摔的吗?”
叶知晚只恨自己手慢了一步,没能及时捂住他的嘴。
“好啦!
我……我就是看到了卖羹品的,爹爹喜欢吃,我才想去买的。”
“叶哥对不起啊!
你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爹爹,不然他又要担心了,他最近都睡不好的。”
平安的扯了扯叶知晚的袖子,声音蒙了泣音,他才西岁,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和熟悉的亲人分开,面对着数不清的面孔,不知道回家的方向,也不知道能不能被找到,这些压力不是一个西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
薛衍手里的茶杯见底,眼角余光看过去,平安低着头肩膀有些抖,手背上砸下几颗眼泪。
心口上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忍不住多看这个孩子两眼,那脸部轮廓让他想起一个故人。
低着头,顺着嘴唇淌下泪来,在漫天风雪的夜晚,反反复复喊着他的名字。
莫名有些相像。
“我对小孩子没办法啊,好平安,别哭了,我不告诉你爹爹,这次是叶哥的错,叶哥下回去找你带上一整袋酥糖赔罪好不好?”
“这是你说的…”平安抽抽噎噎擦了两下眼睛,许是男子汉在这么多人哭鼻子有些丢面子,一首不肯抬起头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呀一声,把叶知晚吓一跳,小孩子从怀里慢慢取出两个圆木盒子,薛衍一愣,他刚才只是给平安付了钱,并未看到他买了什么东西,而今这雕花盒子一拿出来,意外让他觉得眼熟。
他好像也买过这玩意儿,是为了讨一个人欢心。
“这是什么?”
“桃花羹啊,我爹爹最爱吃的。”
薛衍怔怔的看着平安手里的盒子,又皱起眉来瞧他。
叶知晚把那玩意打开,桃香扑鼻,牵动萦绕的是薛衍昨日梦里的气息。
二少爷尝了一口。
太甜。
“这么甜。”
“君归什么时候爱吃这个了。
—啪—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突兀,平安抖了两下,叶知晚也看向那声音的源头,有些不明所以。
他怪异的盯着薛衍,想着该如何称呼。
“薛…将军,你怎么了?”
薛衍重新给自己换了茶杯,斟了很满的一杯茶,他笑了笑,一只手托着半张面颊。
“没什么,手没拿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