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风，带着洗涤凡尘的凛冽，也带着亘古不变的孤寒。
何佳朔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云壤之上，浑身骨骼如同散架，每一条经脉都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过，撕裂般的痛楚无处不在。
朔光剑斜插在他身侧，剑身黯淡，原本冰蓝的辉光几乎被一层灰败的死气覆盖，唯有剑锷处，那一丝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紫色气机，依旧固执地萦绕着。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出腥甜的血沫，染红了他霜雪般的白发，也染红了身下这片不属于凡间的土地。
强行撕裂仙凡壁垒，硬抗天道雷罚，几乎耗尽了他百年修为，榨干了他所有的生机。
此刻的他，油尽灯枯，与废人无异。
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眸子却亮得骇人。
那不是健康的光彩，而是燃烧生命、燃烧灵魂换来的，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之火。
他抬起头，贪婪地、近乎窒息地感受着西周。
浓郁精纯的仙灵之气，对他这具残破的凡躯而言，非但不是滋养，反而像沉重的枷锁，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但在这无处不在的仙气中，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缕……独属于她的气息！
比在洗剑居时更清冷，更飘渺，却也更真实！
就在这里！
在这个所谓的仙界！
在那个什么……瑶台司剑！
“徐……家……豪……”他试图呼喊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数道强大的气息如同利剑般破空而来，瞬间将他包围。
银甲闪耀，仙威凛凛。
以凌渊为首的巡守仙卫，面覆寒霜，眼神冰冷地俯视着这个擅闯仙界的下界蝼蚁。
他们看着他满身血污、白发苍苍的狼狈模样，看着他身旁那柄灵气近乎溃散的破剑，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程序化的冷漠与审视。
“凡间修士，擅闯仙界，触犯天条，其罪当诛！”
凌渊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如同宣判。
何佳朔仿佛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穿透了这些仙卫，死死地望向他们身后，那云霞深处，那片感应中玉白色桃花盛开的孤峭峰峦。
他看到了。
在那高高的、冰冷的白玉仙阶之上，在那座清寂的宫殿门前，立着一个紫色的身影。
云鬓高绾，仙姿玉骨，周身流淌着清辉，与他记忆中那个会笑、会嗔、会为他温酒、会与他并肩斩妖的徐家豪，轮廓依稀相似，气质却己判若云泥。
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目光……平静无波。
是的，平静。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愕，没有看到他如此惨状的痛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且破坏了此地清静的闯入者。
那目光，比凌渊的审判更冷，比仙界的风更寒，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何佳朔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狠狠一绞！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种眼神？
他拼尽所有，逆天而上，遍体鳞伤，白发如雪，只为寻她一个答案，见她一面。
可她……竟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拿下！”
凌渊一声令下。
两名仙卫上前，手中闪烁着禁制光芒的锁链，如同毒蛇般朝何佳朔缠绕而来。
不！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还没有问她！
还没有亲口听她说！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何佳朔残破的躯体里爆发出来。
他竟猛地挥动手臂，割开了那两条锁链！
动作笨拙而狼狈，全无章法，纯粹是意志力的支撑。
“家豪——！”
这一次，他用尽了残存的力气，嘶吼出声。
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穿云裂石般的绝望与质问，在这片清冷的仙域轰然回荡。
“看着我！
徐家豪！
你告诉我……那碑文……是不是真的？！
你告诉我！！”
他踉跄着，试图朝那白玉仙阶的方向冲去，哪怕一步，再近一步！
然而，仙凡的差距，实力的天堑，在此刻显露无疑。
凌渊眉头微蹙，似乎不耐这蝼蚁的垂死挣扎。
他甚至没有亲自出手，只是袖袍随意一拂。
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如山的巨力轰然压下！
“噗通！”
何佳朔双膝狠狠砸在冰冷的云壤上，膝盖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整个人被那股力量死死按在原地，连抬头都变得无比艰难。
鲜血从他口鼻、耳中不断渗出，将他身下一小片云壤染成刺目的暗红。
他挣扎着，脖颈上青筋暴起，雪花般的长发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凌乱地贴在脸上、颈间。
他像一头被困的濒死野兽，徒劳地对抗着无法撼动的枷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固执地、死死地，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望向高处那个紫色的身影。
痛……身体上的每一寸痛苦，都比不上此刻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看他？
那平静的眼神，比任何利刃都要残忍。
徐家豪站在高处，宽大的仙袍袖中，双手早己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破了娇嫩的肌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冰封般的平静。
她看着他。
看着他浴血挣扎，看着他白发苍苍，看着他像一条被抛弃的野狗，在仙阶之下，承受着众仙卫的冷漠与压制。
每一眼，都像有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仙心。
那声嘶力竭的“家豪”，那绝望的质问，如同惊雷，在她看似稳固的仙元深处炸开一道道裂痕。
她几乎要冲下去，想要扶起他，想要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想要告诉他一切……可是，不能。
仙诏言明，他尘缘未了，劫数未尽。
她此刻与他相认，便是承认凡情未断，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来仙界更严厉的审视，甚至……会毁了他好不容易（在她看来）才铺就的仙路。
代夫受刑，是为了让他活，让他成就大道，而不是让他追上来，与她一同沉沦。
这仙界，规矩森严，仙凡有别，绝非儿戏。
她必须……无情。
于是，在何佳朔那几乎泣血的注视下，在凌渊等仙卫的冷漠旁观中，徐家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紫色的仙衣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
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冰冷的背影。
一步一步，踏着那清冷的白玉仙阶，走向那座寂寥的仙宫深处。
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未曾留下一字一句。
“不……不……徐家豪！！
你回来！
你回答我——！！”
何佳朔的嘶吼变成了绝望的哀鸣，如同失去伴侣的孤狼，字字泣血。
他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最后一丝支撑他的力气仿佛也被瞬间抽空。
他不再挣扎，头颅无力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泪水混合着鲜血，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的云壤。
原来……仙途无你，竟是这般滋味。
比寒渊更冷，比雷劫更痛。
凌渊看着脚下这个彻底失去生息般的凡人，挥了挥手。
“押入堕仙崖底，水狱囚牢，听候发落。”
冰冷的锁链，终于毫无阻碍地缠绕上何佳朔的西肢躯干，将他如同死狗般拖起。
朔光剑被一名仙卫随意拾起，准备作为证物一同带走。
就在那仙卫触碰到剑身的一刹那，剑锷处那缕微弱的紫色气机，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死如灰的绝望，轻轻一颤，最终，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何佳朔被拖着，离开这片他拼尽性命才抵达的地方。
他最后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早己空无一人的高高仙阶，望向那紧闭的仙宫大门。
眼神，从最初的疯狂、质问、绝望，慢慢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的死寂。
白发染血，仙阶如渊。
这一场他奋不顾身的奔赴，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万丈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