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百死之途**第三次。
当亲兵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三次出现在眼前,当那句“上将军,韩馥大人请您过去议事”第三次钻入耳中时,潘凤没有再像前两次那样惊慌弹起。
他依旧坐在行军床上,但这一次,他的身体没有颤抖,而是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僵硬。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帐内的每一个物件:那柄斜靠在兵器架上的开山大斧,斧刃上还残留着昨日擦拭的油光;那件挂在一旁的兽面吞头铠,冰冷而沉重;还有桌案上那盏尚未燃尽的油灯,灯芯冒着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
一切都和前两次醒来时,一模一样。
时间,被固定在了出战前的一个时辰。
而他,潘凤,就是被钉死在这块时间琥珀里的那只可悲的虫子。
“上将军?”
亲兵见他久久不语,神情呆滞,不由得又唤了一声。
“滚出去。”
潘凤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亲兵愣了一下,不敢多言,躬身退出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潘凤一人。
他终于动了,不是走向兵器架,而是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蜷缩着身体,双臂紧紧抱住头颅,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
恐惧,如同最深沉的寒潭之水,彻底淹没了他的心智。
这不是梦,不是幻觉,这是一个无法理解、无法逃脱的诅咒!
他必须面对吕布,然后被杀死。
这就是规则。
那么……如果我不遵守规则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
如果我不去中军大帐,如果我拒不出战,会怎么样?
死亡的方式会改变吗?
还是说,这个循环的唯一出口,就是被吕布杀死?
他必须验证这一点。
这一次,他没有理会帐外亲兵三番五次的催促。
他就那么枯坐在帐内,听着时间的流逝,听着远处营门方向传来的、吕布那嚣张的叫阵声。
大约半个时辰后,帐帘被猛地掀开。
进来的不是他的亲兵,而是冀州牧韩馥的亲卫队长,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按刀柄的甲士。
“潘将军!”
亲卫队长的脸色阴沉如水,“盟主三番五次催促,诸侯皆在帐内等候,你为何拒不领命,在此枯坐?”
潘凤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去了。
告诉盟主,我潘凤……病了。”
“病了?”
亲卫队长怒极反笑,“我看你是怕了!
吕布凶威滔天,你这是临阵脱逃!”
“随你怎么说。”
潘凤放弃了所有争辩,他只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好,好一个潘凤!”
亲卫队长厉声喝道,“盟主有令,若潘将军怯战不前,动摇军心,便以军法从事!
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甲士一拥而上,冰冷的刀刃架在了潘凤的脖子上。
潘凤没有反抗。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刀锋上传来的刺骨寒意。
原来如此,不去战吕布,就会死于军法。
这个循环,根本不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
“斩!”
随着一声令下,剧痛从脖颈处传来。
天旋地转,意识在瞬间被剥离。
……“上将军?
上将军!
您醒醒!”
第西次。
潘凤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将帐篷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皮肤光滑,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被斩首的痕迹。
但那临死前的冰冷与剧痛,却依旧清晰地残留在他的感知中。
他明白了。
拒绝,也是死路一条。
这个地狱般的循环,将所有通往“生”的道路都堵死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上那条通往虎牢关前,通往吕布画戟之下的必死之路。
“不……我不信!”
潘凤的眼中闪过一丝癫狂。
既然不能拒绝,那我便逃!
天大地大,我不信逃不出这方寸营盘!
他像前两次一样,机械地起身,穿戴盔甲,扛起大斧,走向中军大帐。
他完美地复刻了之前的每一个动作,领命,转身,走出大帐。
但在走出大帐的那一刻,他没有走向自己的战马,而是猛地转身,朝着与出兵方向完全相反的西侧营寨狂奔而去!
他的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
“潘将军,你……”身后的亲兵惊呼。
“拦住他!”
远处的督战队发现了异常,厉声高喝。
潘凤充耳不闻。
他将后天境巅峰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双腿如同灌注了风雷,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
他只有一个念头:逃!
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
然而,联军大营何其庞大,防卫何其森严。
他刚刚冲出不到百丈,前方箭楼之上,冰冷的箭簇己经对准了他。
“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咻咻咻!
数十支箭矢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从西面八方将他笼罩。
潘凤挥舞着大斧,试图格挡。
但箭矢太过密集,他挡开了正面的七八支,却无法防住来自侧翼和背后的冷箭。
噗!
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一支箭矢洞穿了他的大腿,让他一个踉跄;另一支则精准地从他铠甲的缝隙中射入,贯穿了他的后心。
剧痛传来,力量如潮水般退去。
他跪倒在地,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
……第五次醒来。
潘凤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拒绝是死。
逃跑是死。
唯一的路,就是去战吕布。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再思考,不再反抗,只是麻木地重复着之前的流程:醒来,被传唤,去大帐,领命,出战。
他甚至懒得再开口挑衅。
“来将通名!”
吕布的声音依旧如雷。
潘凤沉默不语,只是驱马上前,举起了大斧。
这一次,他想试试,如果自己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吕布面前,能否在他发动那恐怖的罡气之前,伤到他分毫?
他将全身气血催动到极限,战马仿佛化作一道离弦之箭。
然而,在吕布那双漠然的眼眸中,他的速度,慢如龟爬。
潘凤只看到一道银光在眼前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的喉咙一凉,所有的力气和声音都被永远地堵在了那里。
他甚至能感觉到,吕布的方天画戟只是随意地向前一递,那锋利的小枝便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惊天动地的招式,只是一记快到极致的平刺。
第六次死亡。
被吕布连人带马一戟扫为两段,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和马的尸体飞向另一边。
第七次死亡。
他试图用斧柄格挡,但那无匹的巨力透过兵器传来,将他全身骨骼震得粉碎,内脏化为一滩肉泥。
第八次死亡。
他转身就逃,被吕布从背后掷出的画戟贯穿,钉死在地上。
第九次……第十次……第二十次……第五十次……潘凤己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死了多少次。
每一次醒来,他都能带回模糊的死亡记忆。
他记得疼痛,记得绝望,记得吕布那神魔般的身影。
但他就是记不清吕布出招的轨迹,记不清那罡气凝聚的瞬间。
那些最关键的细节,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都无法看清。
他的记忆,就像一个漏水的木桶,永远无法装满足以让他反抗的清水。
循环,在不断地重复。
他的精神,在一次次的死亡中被反复碾磨。
最开始是恐惧,然后是疯狂,再之后是麻木。
他甚至开始对死亡本身感到厌倦。
他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
诈伤、拖延、用言语激怒吕布让他露出破绽……但都没有用。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计谋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就像一个凡人,一次又一次地向神明挥拳,然后被神明用各种方式,轻描淡写地摁死。
……第九十九次醒来。
潘凤坐在床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甚至没有出汗,因为连身体的本能反应,似乎都己经被这无尽的循环磨灭了。
亲兵的呼唤声传来,他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起身,穿甲,扛斧。
他走向中军大帐,听着袁绍那句己经听了九十八遍的“期许”。
他看着韩馥那张写满无奈与愧疚的脸。
他感受着曹操、刘备等人怜悯或漠然的目光。
这一切,对他来说,己经不再真实。
这只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剧,而他,是剧中唯一那个不断死去的丑角。
他走出大帐,跨上战马,迎着那冰冷的风,缓缓走向关前。
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带给他九十八次死亡的男人。
这一次,潘凤的心中,既没有了最初的豪情,也没有了后来的恐惧与疯狂,甚至连麻木都褪去了几分。
剩下的,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
一种源于无尽绝望的平静。
“来将通名!”
吕布的声音传来。
潘凤没有回答,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急于冲锋或防守。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马上,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凝视着吕布。
他放弃了。
放弃了生存的念头,放弃了反抗的欲望。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死,那又何必挣扎?
吕布似乎对他的平静感到有些意外,眉头微皱。
对于一只蝼蚁,他更习惯看到其惊慌失措的模样。
“找死。”
吕布不愿再浪费时间,手中的方天画戟随意一挥。
一道熟悉的赤红色罡气,再次向潘凤袭来。
潘凤没有躲,也没有闭上眼睛。
他就那么看着,看着那道死亡的红光在瞳孔中不断放大。
在这一刻,在彻底放弃了所有求生欲的这一刻,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不再去想如何格挡,如何闪避。
他的眼中,只有吕布。
他清晰地看到,在吕布挥戟的刹那,他握戟的右手手腕,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内旋动作。
他看到,吕布的右肩,比左肩微微下沉了半分。
他看到,那赤红色的罡气,并非凭空出现,而是从吕布的丹田处升起,沿经脉流转至手臂,最终在戟尖爆发!
那股气息的波动,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
这些细节,在之前的九十八次死亡中,他从未留意到。
因为那时,他所有的心神,都被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罡气的惊骇所占据。
而这一次,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迎接自己的死亡时,他终于看清了。
原来……是这样。
罡气袭来,将他连人带马再次化为虚无。
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
……第一百次。
“上将军?
上将军!”
潘凤睁开了双眼。
他依旧坐在那张熟悉的行军床上。
但是,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不再麻木。
在那死寂的深潭之底,仿佛有一粒火星,被重新点燃。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学着记忆中吕布的样子,做了一个手腕内旋的动作。
他侧过身,模仿着吕布那右肩下沉的姿态。
他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自己体内那奔腾的气血,想象着它们如火龙般在经脉中流淌。
虽然他体内没有元气,更无法凝聚罡气。
但那种感觉……那种出招前的身体本能……却仿佛一丝微弱的烙印,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韩馥大人请您过去议事……”亲兵的声音再次响起。
潘凤站起身,扛起了那柄开山大斧。
他走向帐外,迎着那铅灰色的天空和血腥的风。
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了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平静。
“吕布……”他低声呢喃。
“我的第一百位老师……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