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周五,按理来说,是个不会遇到安菱的日子。
从这年春节后开始,付宇枫每周五都会来到负三楼,忍受着垃圾场散发出的腐烂和酸臭味打开荒废的储物间,怀着怜悯之心寻找对他日渐疏离的初七——一只可爱的三花。
而安菱,付宇枫从母亲的唠叨中得知的唯一信息是,这个抠门恶毒的女人只会在周日来小区一次,并恶狠狠地敲诈她一番。
“没有一点尊老爱幼意识的野女人。”
母亲经常在冗长的抱怨之后给出富有个人色彩的定论,随后马上将矛头指向付宇枫,“就算你这辈子真找不着媳妇,也不要跟这种女人结婚。”
母亲对安菱的恨意宣泄,付宇枫以熟稔的缄默应对。
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经验:对付一个嘴巴装有机关枪的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关上耳朵的同时紧闭嘴巴。
“这房子花这么大的价钱,要是没个女人打理,迟早会被这只死猫捣烂。”
母亲从乡下进城来的第一天就开始唠叨家里缺个女人,尽管她自己就是。
她的唠叨饶有指向性,就像一支开弓的箭,而靶子就是她身边从来不存在的儿媳妇或者怀里从来都不存在的孙子。
付宇枫不费一点脑筋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面对母亲,他很少顶嘴。
唯独的一次,是母亲将她刚认识不到一周的朋友的侄女带回家,企图利用一场充满葡萄酒味的饭局将其发展为儿媳妇。
付宇枫在饭桌上满脸通红,不是因为酒精作用,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身体里的怒火点亮了肌肤。
充满虚伪笑声的饭局结束,付宇枫以绅士风度将女孩送到家门口。
尽管是从小区的五栋走到一栋,他仍然觉得这条路既漫长又恐怖。
“实在对不起,我妈这里有一丢丢问题。”
付宇枫微翘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向女孩解释母亲躁动症般的举动。
回到家,他皮肤里的怒火瞬间化为犀利的语言。
“你也不好好想想,是谁曾扼杀了我的爱情。”
他对母亲一阵数落后才稍微平复心情,“我跟她明明可以走到最后。
真是讽刺,现在你倒来找我要女朋友,要媳妇。”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前途。
要不是我,你这房子还买不成呢!”母亲这样说,指的是付宇枫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全靠她悉心的栽培。
有时候,她也会说,“要不是我,你能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总是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孩余昔昔。
尽管他没把那件事归咎在母亲身上,但发起火来时,他还是忍不住用她来当挡箭牌。
尽管时隔十几年,付宇枫仍然不会忘记母亲将她送给他的风铃摔在地上踩成碎片的场景。
从那次吵嘴之后,这位老人安静了半年,从此没敢往家里带年轻的陌生女孩。
不过也就半年,她的嘴巴没在潮湿的空气中生锈,很快便重新发射子弹。
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安菱和安菱的儿子团团。
“初七,初七......”付宇枫慌乱地跑出储物间,在荒凉的车库和垃圾场到处寻觅。
他的声音传遍负三楼整个角落,没能听到初七的答复。
他着急地给母亲打电话,胡言乱语斥责她的过错。
要不是顾忌她的感受,他才不会将陪伴自己五年独居生活的初七抛弃到黑暗的储物间。
母亲说她上午的时候才给初七清理完猫砂,而且除了她和安菱,没有其他人会揣着开门钥匙。
“它指不定在哪个纸板后面呼呼大睡。”
付宇枫心慌意乱回到储物间外时,一叠褐色纸板正从储物间的门口挤出来。
褐色纸板下,是一个瘦弱的女人,从那双纤细而均匀的腿,以及纸船一般的帆布鞋就能辨别。
他稍微靠墙,为她让出道路。
女人的头被压在纸板下,脸埋进脖子,但她瞥见一双干净的毛绒睡鞋为自己让开道路,便客气地道了声谢谢。
付宇枫问她有没有见过一只三花。
她疾步至几米外的三轮车,哗啦一声将纸板扔进车斗。
喘着气对一个角落喊她儿子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宠溺。
“你是吴阿姨家的吧?”女人拍拍手上的灰尘,斜靠车沿歇气。
她脸上的汗渍在灯光中闪烁着铜色。
“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小孩特别喜欢初七,所以下午的时候把它抱回家玩了一会儿。
我给吴阿姨打了语音,她没接。
我接着给她发了微信,还以为她知道情况呢。”
没多久,付宇枫就看到一位一米多高的男孩抱着初七向他走来。
“它跟它的名字一样可爱。”
女人捧起孩子护在怀里的猫,带着歉意的微笑递给他。
付宇枫只是礼貌性地点头应允,脑子里却在重构母亲口中的恶毒女人形象。
脸蛋瘦削,五官标准,身材也不错,绝对称得上美人。
付宇枫特意打量了她眼睛,眼皮轮廓柔和细腻,不像母亲强调的目光如毒刺那般锐利。
在付宇枫打愣间,初七发出恰逢时宜的喵喵声,像是替他致谢她的夸赞,同时将他从这份不礼貌的尴尬注视中拯救出来。
安菱抹一把眉间的汗水,朝满是废品的储物间走去以继续她的活计。
那个叫“团团”的小男孩却依依不舍,低头捏着手指,走走停停地跟在付宇枫身后。
付宇枫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电梯到达转身时才发现他躲躲闪闪的目光。
付宇枫没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对他露出笑容。
“我,我下次还能抱猫咪......”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付宇枫听见小男孩颤抖的声音。
付宇枫回家进门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母亲的不屑,“我就说它在睡觉吧,跟你爸一样懒,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睡睡睡。”
为了给初七争取清白,顺便为父亲争取正义,付宇枫说出了实情。
母亲狡辩说安菱工作日要接孩子放学,是不可能来小区收废品的,还说自己根本没收到留言。
接下来这周,付宇枫和母亲之间爆发了焦灼的拉锯战。
付宇枫拒绝将初七扔出家门。
而母亲为自己的遭遇连哭带骂,向苍天诉说自己的各种不幸。
“你们两爷子从来没为我着想过。”
然后开始数落初七,说它白天懒散如猪,一到晚上就像吃了***,满屋子跑,不让她睡哪怕一个小时的囫囵觉。
“它跟你们两爷子一样,都是我前世做的孽。”
把初七扔出去的这几个月,也没见得母亲睡过好觉。
但为了安抚她,付宇枫仍然将初七扔到负三楼的储物间,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将其带回家一起玩耍。
这场拉锯战愈演愈烈,最终还是上升到付宇枫最不想听到的那面。
“花在它身上的精力,但凡你肯抽出一半,就能找到个好媳妇。
天可怜见,我也不至于愁到每晚都睡不着觉。”
“结婚有什么好?像老爸一样,整天跟着一杆机关枪生活?”付宇枫差不多失去理智,炮语连珠地用一脸无辜的父亲做挡箭牌。
为了避免母亲的唠叨,工作日夜晚睡觉前,付宇枫亲自将初七抱到储物间,关上门时向初七送上道歉。
从那以后的连续几个周五,付宇枫都能和安菱母女俩短暂相处。
以初七为媒介,他和团团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一次在电梯门口,有个中年妇女逗弄团团,“小朋友,你妈妈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听到这句话,付宇枫只觉得心里被扔了一颗石头。
而团团却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声音洪亮而流利地纠正她:“我们的工作不叫捡破烂,叫收废品。”
那个中年妇女像是听到个高阶笑话,闷闷的笑声在车库回荡。
“有什么不同?收废品就是捡破烂。”
说话间,她还不忘将手放到团团头上揉来揉去。
“当然不同,妈妈说,捡破烂是一个身份,收废品是一个职业。
职业不分贵贱!”团团像个诡辩的外交官,将中年妇女说得哑口无言。
事后,付宇枫对团团竖起大拇指,同时对安菱产生一种想要靠近的欲望,对此他称之为好奇心。
为了奖励团团,付宇枫答应他可以将初七抱回家玩一周,直到下个周五送回来即可。
从这以后,他将关注点从团团移到安菱身上。
她在干活时充满干劲,既有力气也富含技巧。
搬纸板,扛电器,捆扎,装卸,开车,一气呵成,举手投足间尽散发着坚韧的光辉。
他们之间的互动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去安菱家是个周六,安菱主动邀请了他。
“不好意思,因为店里的事,今天没法将初七抱过来。
另外,我和团团诚恳邀你明天来我家。
他生日,想跟他最好的朋友过。”
付与枫毫不犹豫地答应她,还为自己是团团口中最好的朋友自豪不已。
可实际上,到了安菱家后才知道,自己的地位一直没能比过初七。
还有个可悲的事情,在初七的世界里,付宇枫的主人地位变得岌岌可危。
“好家伙,合着初七成渣男了。”
付宇枫玩笑道。
房子位于郊区,安置房,单间配套,有独立的卫生间。
房间很窄,尤其是厨房被铝板单独隔离开后,显得十分压抑,但整个房间却被收拾得有条不紊。
初七用它粉色的脚爪不停地拨弄团团的腿,团团会意,从床边的餐桌上拿出逗猫棒。
一人一猫在床前巴掌大的空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安菱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付宇枫没能找到搭手的机会。
好一阵,付宇枫注视着敞开的窄门,恍若隔世般觉得安菱像突然出现的爱情,在明亮的门外一闪而过,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