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薇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她担忧的轮廓。
“李维?
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餐桌上不愉快的对话余波尚未完全散去,而他冲进书房后的久久沉默更添了几分不安。
李维猛地抬起头,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片惨白。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告诉她自己没事,只是突然想起点工作要处理。
但肌肉僵硬,那个笑容最终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没……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生了锈,“就是……查点资料。”
林薇没有离开。
她走进来,目光扫过电脑屏幕——那个显示着“操作日志”和“交易确认”的界面。
她不懂技术细节,但“覆盖”、“交易”、“外部文件”这些词,结合他此刻失魂落魄的状态,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色也微微白了。
她早就担心过,这种玩弄记忆的技术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是那个硬盘,对不对?”
她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出了什么问题?”
冰冷的触碰让李维微微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真相如此荒诞离奇,难以启齿。
他该如何告诉妻子,他们过去三个月的一部分共同经历,可能被一段来自陌生人的记忆覆盖了?
他甚至不确定被覆盖的具体范围有多大。
“我……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他最终选择了一个保守的说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三个月前,我不是投资失败,心情很糟吗?
我用了硬盘的……清理功能。
但我好像操作错了。”
“操作错了?”
林薇蹙起眉,“错成了什么?”
“好像……不是删除。”
李维艰难地吐出 words,“好像是……买了一段别人的记忆,覆盖了我自己的。”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
林薇的手从他肩膀上滑落,她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担忧迅速被震惊和一种更深的不安所取代。
“别人的……记忆?”
她重复着这个词,仿佛无法理解其含义,“覆盖?
什么意思?
那……那过去的三个月,你还是你吗?”
这才是最核心、最恐怖的问题。
李维无法回答。
他痛苦地抱住头,手指***头发里。
“我不知道……薇薇,我真的不知道。
我感觉大部分还是我,但有些地方……不对了。
比如刚才说的纪念日,我那么确信我们去过山顶餐厅,那些细节那么真实……可那没有发生!”
林薇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李维,那是我加班到凌晨的一个项目!
我们甚至因为那天我没能赶回来大吵了一架!
你都不记得了吗?”
争吵?
李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
关于纪念日的记忆,只有那段虚假的、浪漫的雨中旋律。
关于争吵,一片空白。
不,甚至不能说是空白,而是被另一段温暖甜蜜的“记忆”严丝合缝地填充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给真实的痛苦。
“我……不记得吵架。”
他喃喃道。
林薇看着他,眼神复杂。
那里面有同情,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升起的、被冒犯般的疏离。
她最亲密的丈夫,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其中一部分竟然可以被如此随意地篡改、覆盖。
这动摇了信任的基石——他们拥有同一段历史的确认感。
“所以,”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现在脑袋里,装着一段不知道是谁的、和别的女人在山顶餐厅浪漫的记忆?
而我们的争吵,你的投资失败,那些虽然痛苦但真实存在过的一切,就这么……没了?”
“不是我想要这样的!”
李维猛地站起来,情绪有些失控,“我以为只是删除!
是那个该死的系统!
是骗局!”
“可最终做出决定使用它的是你!”
林薇反驳道,眼眶微微发红,“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记忆好的坏的都是我们的一部分!
你怎么能……怎么能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它?
现在好了,垃圾没丢成,反而捡了别人的垃圾塞进了脑子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受害者。
但恐惧和愤怒压倒了她。
一想到丈夫的大脑里存在着一段不属于他的、与另一个女人的亲密记忆,她就感到一阵恶心和背叛感。
李维被她的话刺伤了,愣在原地。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林薇转过身,声音疲惫:“你自己弄明白吧。
我需要……静一静。”
她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李维颓然坐回椅子。
妻子的反应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处境的荒谬与可怕。
这不仅仅是记忆错乱那么简单,它正在侵蚀他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和自我认知。
他必须弄清楚,那被覆盖的三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覆盖了他记忆的文件,到底是什么内容?
是谁卖给他的?
他重新聚焦于电脑屏幕。
那个交易记录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
源文件被加密,交易方匿名。
一切都被隐藏在“忆立方”庞大的数据黑箱之后。
常规的客服渠道肯定没用。
那种官方警告里所谓的“极低概率”和“最终解释权”,摆明了就是推卸责任。
他需要一个后门,一个能接触到底层数据的人。
他想起了周浩。
周浩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顶尖的计算机极客,毕业后就进了“忆立方”的核心技术部门,从事算法优化工作。
他是当初少数几个对“记忆折叠”技术公开表示过担忧的人,认为人类在完全理解意识之前就玩弄记忆,无异于打开潘多拉魔盒。
李维当时还笑他杞人忧天。
现在,他成了魔盒里的受害者。
他看了一眼时间,己经很晚,但他管不了那么多,首接拨通了周浩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一个有很多服务器的机房。
“喂?
李维?
稀客啊,这么晚……”周浩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浩子,出事了。”
李维没有寒暄,首接切入主题,声音压抑着焦急,“我需要你帮忙,是关于‘记忆折叠’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噪音似乎也变小了,周浩可能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你用了?”
周浩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用了备份。
然后……三个月前,我以为我用了删除功能,但系统日志显示,我购买并导入了一个外部记忆文件,覆盖了我那三个月的记忆。”
周浩倒吸了一口凉气:“覆盖?
你确认是覆盖操作?
不是简单的读取体验?”
“操作日志写得清清楚楚!
深度覆盖与替换!
来源是外部交易文件!”
李维几乎是在低吼,“我现在记忆出现混乱了,我老婆说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我脑子里全是别人的事!
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删除功能是假的吗?”
周浩的声音异常凝重:“删除功能……理论上存在,但权限极高,费用是天价,而且需要经过严格的心理评估和伦理委员会审核,几乎不对普通用户开放。
普通用户能接触到的所谓‘删除’,其实……更像是一种‘替代性遗忘’疗法。”
“替代性遗忘?”
“就是用一段经过处理的、情绪平缓的、或者完全虚构的‘中性记忆’,去覆盖掉你想要删除的痛苦记忆。
这样做的副作用远小于首接撕裂一段记忆留下的空洞。
但理论上,使用的也应该是系统提供的‘安全记忆模板’,而不是……从黑市购买的真实他人记忆!”
“可我这里显示的就是外部文件!”
李维急切地说,“交易记录、付款记录都有!
浩子,你能不能帮我查查,那个源文件到底是什么?
是谁卖给我的?
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李维以为信号断了。
“浩子?”
“李维,”周浩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这件事非常非常麻烦。
用户记忆数据是公司的最高机密,访问权限锁死在最高层。
私自查询用户数据,尤其是这种涉及黑市交易的,是高压线,碰了立刻开除都是轻的,很可能要吃官司。”
李维的心沉了下去。
“而且,”周浩继续道,“你说你付了钱,购买了文件。
这意味着你的操作在系统逻辑上是‘自愿’的交易行为。
即使你声称本意是删除,但系统只会认最终的执行指令和支付凭证。
公司完全可以以此撇清关系,把你定性为私下进行违规记忆交易,后果自负。”
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
公司设计的规则如同一张铁网,将他牢牢困住。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李维不甘心地问,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浩子,我感觉我正在变成另一个人!
我和我老婆的关系快完了!
我必须知道那三个月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周浩又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权衡什么。
“我不能首接帮你查数据,风险太大。”
他终于开口,“但是……或许有一个方向你可以试试。”
“什么方向?”
李维立刻追问。
“交易记录里,那个源文件的编号,通常包含哈希校验值和一部分加密信息。
虽然看不到内容,但这个编号本身是唯一的,并且在……在某些圈子里,或许能流通。”
周浩说得很谨慎,“有一些地下论坛,专门讨论‘记忆黑市’的事情。
那里鱼龙混杂,骗子居多,但偶尔也会有一些真正知道内情的人。
你可以试试用这个文件编号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关于这个文件来源或者卖家的蛛丝马迹。”
地下论坛?
记忆黑市?
李维仿佛看到了一线微光,尽管这光线来自一个阴暗危险的角落。
“把论坛地址给我。”
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会发到一个一次性的加密邮箱里。
记住,李维,”周浩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个地方很危险。
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透露你的真实信息,不要轻易进行任何交易。
你己经掉进坑里一次了,别再掉进第二次。
还有,无论查到什么,都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明白。
谢谢,浩子。”
“保重。
希望你能找回你自己。”
电话挂断了。
几分钟后,李维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地址的邮件,只有一个暗网的网址链接和一串复杂的访问密钥。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李维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即将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阴影中的世界。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门后是他可能正在失去的妻子和真实的人生。
他没有犹豫,复制了那个链接,打开了浏览器。
黑暗的网络界面加载出来,如同怪兽张开了巨口。
寻找“记忆”的狩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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