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三年的建康城,像一口煮坏了的药汤。
晨雾里裹着尸臭与檀香,黏在云生的睫毛上。
他被老道牵着穿过朱雀大街,草鞋踩在结了薄冰的泥水里,每一步都滑得像踩在青苔上。
老道的药篓磕在他腿弯处,里面的工兵铲随着步伐轻撞,发出“咚、咚”的声响,节奏恰好与城门口更夫敲的梆子声重合。
“抓紧药篓带子。”
老道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块生姜塞进他手里,“含着,能挡挡尸寒之气。”
云生把生姜咬出辛辣的汁,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城墙根下。
那里堆着十几具盖着草席的尸体,席子被冻得硬邦邦,边角处露出的手和脚,皮肤青黑得像泡过卤水的猪肝。
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跪在草席旁,用破碗往一具孩童嘴里灌米汤,那孩子的脸己经肿得发亮,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堵着烂棉絮。
“是时疫。”
陶弘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去年冬天就开始了,城里的郎中都快死光了。”
云生突然想起雨林里的消毒水味。
那时部队每次执行任务回来,都要用酒精棉擦遍全身,老赵总说“病菌比子弹更可怕”。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消毒喷雾,此刻却只有被工兵铲硌出的淡红印记。
“别看了。”
陶弘景拽了他一把,“建康城里,人命不如狗。”
他们沿着城墙根往前走,路过一个卖草药的摊子。
摊主是个瞎眼的老头,手里攥着根藜芦,反复向路人念叨:“能催吐,能杀虫……”没人理会他,偶尔有几个行人驻足,也只是捏着鼻子走开。
“藜芦确实能催吐。”
老道低声对云生说,“但这老头的藜芦采早了,还没到霜降,毒性太烈,用不好会把人肠子烧坏。”
他从药篓里拿出自己的藜芦,根茎粗壮,断面泛着白霜,“你看,好的藜芦要像这样,霜打三次才采,毒性去了大半,药效却更稳。”
云生点点头,把生姜嚼得更碎了。
他想起在部队学过的野外生存课,教官说识别草药要看生长周期,原来古代也讲究这个。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巷口冲出来。
云生本能地往陶弘景身后躲,右手条件反射的抓住药篓——那里装着他的工兵铲。
骑在马上的是个穿锦缎袍子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腰间挂着把鎏金匕首,手里的马鞭甩得噼啪响,惊得路边小贩慌忙去扶摊位。
“让开!
都给老子让开!”
少年的喊声里带着骄横,马蹄踏翻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糖浆溅在一个穿破棉袄的小孩脸上,那孩子吓得不敢哭。
“是桓家的小公子。”
老道的声音冷了几分,“他爹是当朝御史,仗着陛下宠信,在城里横行惯了。”
云生看着那少年策马而过,突然注意到他马鞍旁挂着把弯刀,刀鞘上的花纹竟与工兵铲的防爆纹路有几分相似。
他刚要问老道,却见那少年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原来街角处有个老妪蹲在地上捡豆子,正好挡住了去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云生看见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马蹄的影子,吓得忘了动弹。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这是无数次战术演练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他猛地拽住陶弘景的药篓带借力,借着老道身体的遮挡,像只猫一样矮身滑到马腹下。
这个动作他练过不下百次,当年在障碍训练中,就是这样贴着地面匍匐穿过铁丝网。
白马受惊人立而起,少年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云生从马腹下滚出来时,额头撞到了青石板,眼前冒起金星。
他听见身后药篓里的工兵铲“哐当”一声撞在地上,紧接着是陶弘景的惊呼。
“你这娃娃!”
老道慌忙扶起他,手指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确认没流血后才松了口气。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工兵铲,展开的铲面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锯齿状的边缘还留着雨林里砍过藤蔓的痕迹,“你这身法是跟谁学的?”
云生咬着生姜没说话。
“好个野崽子!
敢惊我的马!”
少年终于稳住身形,怒喝着翻身下马,伸手就要去抓云生的衣领。
他的指甲涂着蔻丹,在阳光下闪着妖冶的红。
老道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云生护在身后:“桓公子息怒,这孩子不懂事,贫道替他给您赔罪。”
“赔罪?”
少年冷笑一声,抬脚就往药篓里踢,“把你这破篓子的东西倒出来,给我的马当草料,或许我还能饶了他。”
云生看见他的靴子踢向工兵铲,心脏猛地一缩。
刚想动作,却被老道按住肩膀。
老道的手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贫道乃茅山陶弘景,奉旨入宫为陛下诊病。”
陶弘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若是耽误了时辰,桓御史怕是也担待不起。”
少年的动作僵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陶弘景,显然听过这个名字。
梁武帝萧衍痴迷道法,虽近年改信佛教,却仍对茅山道士礼敬三分。
“算你识相。”
少年悻悻地收回脚,临走前还不忘踹了一脚地上的豆子,“下次再让我撞见,定要你们好看!”
马蹄声远去后,陶弘景才松开按住云生的手。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草药,重新放进药篓,又将工兵铲折叠好,用布条仔细系在篓内侧,确保不会再掉出来。
“你可知刚才有多危险?”
老道的语气里带着后怕,“桓家在朝中势力滔天,杀个流民比踩死蚂蚁还容易。”
陶弘景?
感觉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个挺厉害的历史人物,云生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草鞋:“我不想让他踢到铲子。”
心里想的却是“抱上大腿了?
好像大腿挺一般的。”
陶弘景愣住了,随即失笑。
他蹲下身,平视着云生的眼睛,“那铁铲对你很重要?”
云生用力点头。
那不仅仅是一把工具,更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那你更要学会藏拙。”
陶弘景摸了摸他的头,“在这建康城里,太扎眼会没命的。
等进了茅山就好了,那里的石头都比城里的人实在。”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
云生渐渐发现,陶弘景对建康城的布局熟得惊人,总能避开拥挤的人群和巡逻的兵卒。
路过一个不起眼的角门时,老道突然停住脚步,从药篓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云生。
“这里面是两个麦饼,还有伤药。”
他指了指角门后的排水沟,“顺着沟往前走,能绕到城外的官道,我在那里等你。”
“您要去哪?”
云生握紧油纸包,纸包里的东西硌得手心发疼,形状像极了折叠的工兵铲。
“桓家的人肯定会在城门处等着找茬。”
陶弘景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我得去宫里走一趟,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他顿了顿,又从药篓里拿出工兵铲,塞进云生手里,“这个你拿着,顺着沟边走时,用它探探路,小心有老鼠夹子。”
25厘米的工兵铲在云生手里沉甸甸的,常年饥饿的五岁小身板拿着属实是吃力。
他看着陶弘景转身走向宫城方向,老道的背影在巷子里被拉得很长,道袍的下摆沾着泥,却挺得笔首。
云生钻进角门后的排水沟时,冰冷的泥水没过了脚踝。
他握紧工兵铲,铲面朝下探着路,果然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摸到了铁夹子的弹簧。
这让他想起雨林里的扫雷训练,那时也是这样,用工兵铲一寸寸排查危险。
排水沟的尽头连着城外的护城河。
云生爬上岸时,看见官道旁的老槐树下拴着两匹劣马,陶弘景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你来得挺快。”
老道抬头看见他,笑着把树枝扔开。
地上的图案己经被风吹得模糊,隐约能看出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云生把工兵铲递过去,掌心因为用力而发白。
陶弘景接过铲子,重新放进药篓,又从马背上取下个麻布包,里面是件小号的半旧道袍。
“换上吧,你一首衣不蔽体的也不像样子。”
老道看着他穿上道袍,袖子长了一大截,“等到了茅山,让你师兄给你改改。”
他们骑着马往南走时,云生回头望了一眼建康城。
城墙在暮色里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城门处隐约能看见穿朱红僧袍的身影,正与守城的兵卒说着什么。
“陛下信佛后,和尚越来越猖狂了。”
陶弘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去年还下令烧毁了城东的道观,说那些星图是妖术。”
他拍了拍药篓,“幸好我们的星图都记在脑子里。”
云生低头看着药篓里露出的工兵铲柄,突然明白老道为什么对这把现代工具如此在意。
那上面的防爆纹路与他所谓的星图的巧合,或许在这个佛道相争的乱世里,能成为某种隐秘的符号。
至于这个世界能不能修仙,他想都没想过,总要先活下来吧。
马蹄踏过结冰的河面时,云生听见药篓里的工兵铲又开始轻响。
他瞄了一眼,发现那声音不是随机的碰撞,而是老道用手指敲出的节奏——短、短、长,像在传递某种暗号。
“这是茅山的传讯码。”
陶弘景见他好奇,解释道,“短音代表星,长音代表地,连起来就是方位。”
他敲了三下短音,又敲了一下长音,“这是说,我们正在往角宿对应的东方走。”
云生试着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膝盖,短、短、长。
陶弘景赞许地点点头:“学得挺快。
等你认全了二十八宿,就能用这密码报平安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官道上,像两条并行的线。
云生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有了力气,药篓里的工兵铲随着马蹄轻晃,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他不知道茅山有什么在等着他,但握着这把穿越时空的工具,听着老道讲解星图的声音,心里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夜色降临时,他们在路边的驿站歇脚。
陶弘景给马喂料时,云生坐在火堆旁,看着工兵铲被火光映红的铲面。
他突然想起老赵常说的一句话:“工具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护你周全。”
或许,在这个乱世里,这把工兵铲不只是过去的遗物,更是未来的依仗。
亦或许,真就能用它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星空下,挖出属于自己这一世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