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西十三年的初雪来得蹊跷,鹅毛般的雪片撞在雍亲王府的琉璃瓦上,竟激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雍亲王嫡福晋乌拉那拉·纯元立在滴水檐下,鎏金手炉里沉水香混着新炭气息,在她指缝间蜿蜒成青烟。
“主子当心冻着。”
纯元贴身侍女槿汐捧着白狐裘刚要给主子披上,却见自家主子突然掐断一枝红梅。
冰棱坠地的刹那,檐下白鸽扑棱棱惊起,雪沫子溅在纯元月白色旗装上,晕开几片墨痕似的暗渍。
暖阁内青铜兽首吞吐着龙涎香,纯元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红梅影,耳畔忽听得环佩叮当。
格格李氏带着丫鬟翠果,踩着三寸花盆底跨过门槛,桃红织金旗装下摆的彩蝶扑簌簌颤动,倒比窗外真梅还要艳上三分。
“给福晋请安!
福晋可要小心着凉。”
李氏盈盈拜下,鬓边鎏金点翠步摇纹丝不动,甜腻话音里裹着根刺,“妾身听闻前儿德妃娘娘给皇上送的红枣羹......”话音未落,猩红门帘哗啦掀开。
侧福晋年氏裹着白狐裘闯了进来,斗篷上金线海棠花被雪水洇成暗红:“好个冰清玉洁的梅!”
她故意将暖手炉抛给丫鬟颂芝,染着蔻丹的手指掐断梅枝,“可惜养在雪地里,倒像是......”尾音拖得老长。
纯元抚着青玉案上的祭红釉盏,羊脂玉镯磕在案角叮当作响:“年将军镇守西北多年,府里炭火自然比别处旺些。”
她忽然轻笑,“妹妹这海棠红的斗篷,倒像是......”“像是战场上染的血?”
年氏突然将梅枝***案头梅瓶,花瓣簌簌落在纯元手边。
纯元根本不搭理年氏,目光扫过两人问道:“两位妹妹都到了,耿妹妹呢?”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木屐轻响。
耿格格垂首迈进门槛,鸦青鬓发间只簪着一根素银扁方,深蓝缎面旗装的暗纹如海水般涌动。
她行礼时,耳垂上两颗米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竟比窗外的雪还要温润。
“妾身耿氏给福晋请安。”
她的声音轻得像初春的薄冰,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鸦羽般的阴影。
不多时,丫鬟们开始上茶。
年氏面前是西洋进贡的琉璃盏,李氏的是粉彩百子图盖碗,耿氏是素面天青瓷盏。
年氏却依旧不依不饶“姐姐可知前儿圣上赏的荔枝?
最甜的那颗,核儿都叫人剜干净了。”
暖阁霎时死寂。
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打翻茶托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氏慌忙用帕子擦拭百子图碗沿,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妾身笨手笨脚的,好在孩子们都画在碗外头。”
她盯着年氏空荡荡的琉璃盏,抿嘴笑道:“年姐姐这盏子通透是通透,就是太冷清。”
年氏岂能咽下这口暗亏,丹蔻指甲叩在琉璃盏沿,发出一声冷笑:“冷清有冷清的好,总比那些画着百子千孙的……画得再热闹,终究是描金的虚影。”
年侧福晋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琉璃盏里浮沉的银针白毫,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贡茶喝着倒新鲜,只是根根竖着像银枪,到底是杀伐之地来的。”
她眼眸微微抬起,瞥了眼纯元,观察着她的反应,接着又说:“不像福晋爱喝的君山银针,芽头都裹着白毫,温软得很。”
面对年氏的挑衅,纯元依旧嘴角挂着笑,将梅子糖推给年氏:“妹妹尝尝这个,昨儿太医特意配的。
妹妹到底年轻气盛,不像我身体气血不足,连茶都要拿红枣煨过。”
“耿妹妹倒是安静。”
纯元转向角落素青身影,羊脂玉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听闻你父亲新得的翡翠原石......”话音未落,耿氏袖中忽然滑落半截羊脂镯。
纯元瞳孔骤缩——那玉质纹路竟与王爷书房镇纸如出一辙!
“妾身愚钝。”
耿氏垂首添茶,天青瓷盏腾起袅袅青烟,“只是觉得......”炭火爆出个火星子,映得她眼底猩红,“妾身平日里常喝陈年普洱,初尝苦涩,可二道水过后回甘却能浸透骨头缝。”
听罢这些话,纯元起身走到烛火前,用手中的金剪子铰断烛芯,火光猛地跳动了几下:“要说回甘,前儿王爷赏的滇红才妙。
那茶汤红得跟心头血似的,我特意让瑾汐收在梅瓶里。”
说到这,她停了停,特意向窗边插着断梅的瓷瓶瞥了一眼,继续说道:“等来年新雪化了,正好烹给妹妹们尝。”
年氏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雕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好大的雪!
福晋这红梅开得倒精神,可惜啊……长得太高,容易遭雷劈!”
说罢,她首接伸手掐断最高的那枝红梅。
暖阁内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仿佛随时都会将整个王府点燃。
耿氏起身,往炭盆里添了块沉香,幽幽说道:“妾身家乡有句话,炭火太旺易催花开,开得早的……谢得也快呢!”
纯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妹妹们刚进府,很多事情还没有安顿好。
今天就这样吧。”
三个人见福晋略有不悦,连忙起身行礼,退了下去。
等众人都散去,暖阁内只剩下纯元和瑾汐主仆二人,纯元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久久不语。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对瑾汐说:“在这雕梁画栋的囚笼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枯枝。
今日折断的残梅,或许明日就会化作淬毒的簪子,悄然***谁的云鬓。”
瑾汐看着福晋忧愁的面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窗外,寒风呼啸,吹落了更多的雪花,也预示着王府内宅即将到来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