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青石板路,高小叶抹了把颈后的汗,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潘记绸缎庄临街的雕花木窗半开着,蝉鸣声混着街市喧闹涌进来。
她正核对第三遍端午节的赊账名录时,忽然听见东南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那声响像是巨石坠地,又似千斤麻袋砸在棉花堆里。
柜台上的青瓷茶盏轻轻震颤,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高小叶下意识扶住晃动的砚台,抬眼望向外头——永昌茶楼朱漆描金的飞檐在烈日下泛着白光,二楼雕着八仙过海的木栏杆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小高账房快蹲下!”
小邓子不知何时己窜到她身侧,少年人铁钳般的手攥住她手腕就往黄梨木柜台底下拽。
高小叶踉跄着撞在存放银钱的铁皮箱上,后腰生疼。
外头传来木材断裂的脆响,她眼睁睁看着茶楼门楣上"客似云来"的金匾当空坠落,紧接着整座三层木楼如同被抽去脊骨的巨兽,裹挟着瓦片与雕花窗棂轰然倾塌。
漫天烟尘顺着窗缝涌进来,带着刺鼻的石灰味。
高小叶呛得眼眶发红,这才发现小邓子整个人蜷成虾米,十指死死抠着膝盖,粗布裤腿上洇开深色汗渍。
少年单薄的脊背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后颈凸起的骨节像要刺破皮肤。
“莫不是地龙翻身?”
她压低嗓音问,喉咙里还残留着灰尘的涩意。
小邓子猛地抬头,乱发间露出青白的脸。
他沾满墨渍的手突然捂住高小叶的嘴,指尖冰凉带颤:“别说话……”少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喉结上下滚动,“外头那些拆楼的……是、是专收人命的主儿……”绸缎庄门前的铜铃突然叮当乱响,有沉重的脚步声碾过门槛。
小邓子瞬间僵成石像,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牙关相击的咯咯声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
高小叶感觉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沁出冷汗,带着淡淡的咸腥味,不知是方才搬货时沾的粗盐,还是少年咬破舌尖渗出的血。
呛人的粉末仍在空中翻涌,高小叶的指甲深深掐进柜台木缝。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混着小邓子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空间里织成密网。
突然,瓦砾堆里炸开砖石崩裂的脆响,像是有人徒手掀开了整片地皮。
"别..."小邓子带着哭腔的劝阻卡在喉头,高小叶己借着柜台雕花的镂空向外窥去。
坍成小山的茶楼废墟上,断裂的楠木梁柱突然被无形巨力掀飞。
青砖碎瓦如雨坠落,在滚动的尘雾里,一道黑影破土而出。
那人玄色劲装猎猎翻飞,襟口绣着暗金螭纹,衣摆沾满碎瓷与血渍却不见破损。
最骇人的是他悬在离地三丈处,足尖虚点着尚未散尽的烟尘,仿佛踩着肉眼难见的登天梯。
高小叶的喉头泛起铁锈味——她竟不自觉咬破了舌尖。
黑衣男子凌乱发丝间露出一截苍白下颌,覆面黑巾被风吹得紧贴面部轮廓,露出高挺鼻梁的剪影。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微张,满地碎瓦竟随之簌簌震颤,宛如群鸦受惊时抖落的黑羽。
"这是...妖?
是仙?
"气音从她齿缝间挤出。
话音未落,男子忽然仰头望向穹顶。
正午骄阳在他周身镀出淡金光晕,腰侧悬着的鎏金令牌反射出刺目寒芒——那令牌形制古怪,上面是一个狰狞的兽头,但具体是什么兽头,一时之间,高小叶也没有看清楚。
瓦砾堆里突然传来孩童啼哭。
男子身形微滞,覆面黑巾无风自动。
高小叶看见他颈侧青筋暴起,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重压。
黑衣男子悬在半空的身形忽然凝滞。
他垂眸望向脚下废墟的姿态,仿佛神佛俯瞰蝼蚁众生。
染血的指尖轻轻一勾,三丈外斜插在瓦砾堆里的鎏金令牌突然发出蜂鸣。
高小叶耳膜刺痛,眼睁睁看着令牌化作流光没入男子掌心,暗纹密布的青铜表面竟渗出冰蓝色雾气。
"起!
"沙哑的喉音裹挟着金石相击的寒意,男子随意挥袖的动作,像茶客拂去案几上的浮尘。
霎时间,埋着母子的废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断裂的房梁如同苏醒的巨蟒,裹着碎石青砖缓缓拱起;镶嵌着琉璃瓦的屋顶残片悬浮半空,宛如被无形丝线吊起的傀儡戏台。
高小叶的瞳孔里倒映着超脱常理的画面:重逾千斤的残垣断壁在男子指尖流转,碎瓷片与木楔子如同被驯服的萤火虫,随着他手腕翻转的弧度规整排列。
一根斜插在妇人腿边的尖利木桩,在距离她太阳穴半寸处生生定住,簌簌抖落的木屑像下了场混着血腥味的雪。
"娘...疼..."孩童带着血沫的呜咽刺破凝滞的空气。
男子眉心微蹙,悬在空中的右手骤然收拢。
整个废墟堆轰然炸开,碎石瓦砾如同被飓风卷走的枯叶,在母子周身形成三丈见方的真空地带。
妇人蜷缩成虾米的身躯暴露在烈日下,她后背衣衫尽碎,溃烂的伤口里嵌着半片青瓷茶盏,却仍用颤抖的手臂将孩童护在胸前。
高小叶突然嗅到浓重的铁锈味。
妇人垂落在地的指尖正滴滴答答淌血,在青石板缝隙里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那孩童的虎头鞋只剩一只,露出被碎瓦割得血肉模糊的脚趾,每声抽泣都带动脖颈处狰狞的淤痕。
男子凌空虚踏半步,腰间鎏金令牌突然蓝光大盛。
压在妇人脊背上的最后半截木梁应声而碎,碎木屑尚未落地便被气浪卷成齑粉。
他指尖轻弹,一抹幽蓝荧光没入孩童眉心,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
当最后一片碎瓦坠地时,绸缎庄门前的石狮轰然炸裂。
男子收势时泄露的余威化作罡风,将高小叶耳畔碎发齐根削断。
她死死扣住柜台雕花,看着那对母子周身的碎石堆竟拼凑成莲花托举的形态。
下一瞬,黑衣人左脚凭空轻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天而起,玄衣化作撕裂天幕的墨痕。
气浪掀飞方圆十丈的残瓦,高小叶被劲风拍得仰面倒地,后脑磕在铁皮箱上嗡鸣作响。
等她挣扎着再度抬头,只余天边一粒黑点,恰有孤雁掠过,竟被惊得乱了阵型。
街边酒旗仍在疯狂翻卷,满地碎瓷却诡异地静止了,仿佛方才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唯有小邓子瘫软在地的躯体证明,那个踏空而去的男人,确曾在此间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