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宫闱。
坤宁宫偏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李守仁坐在灯下,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殿外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赵诚去了己有小半个时辰,按说早该回来。
殿外终于响起了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李守仁睁开眼,看见赵诚端着红漆木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药汁。
“李先生,药煎好了。”
赵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额角却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去时急促了些许。
李守仁的目光掠过药碗,落在赵诚的脸上:“有劳公公。
路上可还顺利?”
赵诚将药碗轻轻放在案上,用衣袖拭了拭汗,低声道:“御药房那边……几位太医正巧在核对明日呈给各宫的药材份例。
见了奴婢拿着方子,便多问了几句。”
“哦?”
李守仁神色不动,“问了什么?”
“问了方子的来历,说是……要存档备案。”
赵诚斟酌着词句,“奴婢按规矩回了,说是坤宁宫用的。
他们便没再多说,只是抓药时,那位王院判亲自过来看了看方子,说……说这方子西平八稳,倒是稳妥。”
西平八稳?
李守仁心下冷笑。
他这方子看似寻常,内里却藏着乾坤,若非浸淫药学数十年的大家,绝看不出其中关窍。
那位王院判要么是徒有虚名,要么就是看出了什么却故意说反话。
“有劳公公费心。”
李守仁不再多问,起身端过药碗。
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他仔细嗅了嗅,又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入口中品尝。
药味苦涩,回甘正常,药力似乎也够。
但他总觉得,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原方的涩味夹杂其中,若非他味觉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是药材本身的问题,还是……煎药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对赵诚道:“皇后娘娘刚醒,虚不受补。
这药性还是猛了些,劳烦公公,再去取一碗清水来,我需兑入少许,缓和药力。”
赵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煎药的水是严格按照规矩取的玉泉山水,从未听过煎好的药还要兑水稀释的。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应了一声:“是。”
便转身快步出去了。
支开了赵诚,李守仁迅速行动起来。
他并非真要兑水,而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走到灯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藏着的细小皮卷,展开后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是他师父李杏林的遗物,平日里用于针灸,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取出一根中空的银针,小心探入药碗,吸取了些许药液,随后将银针置于灯焰上缓缓炙烤。
片刻后,针尖部位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正常的青灰色。
果然!
药里被加入了微量的“苦丁香”!
此物性寒,少量服用只会让药汁更显苦涩,不易察觉,但若长期使用,会缓慢损伤脾胃,对于马皇后这般久病体虚之人,更是雪上加霜。
下手之人极其谨慎和老辣,用量控制得恰到好处,若非他心存警惕又手段非常,根本发现不了。
这皇宫大内,果然是步步杀机,连一碗药都成了战场。
他迅速清理了银针,刚将皮卷收好,赵诚便端着一碗清水回来了。
“李先生,清水取来了。”
李守仁接过水碗,背对着赵诚,假装将少许清水兑入药中,实则手腕一翻,将方才验毒的那点药液混入清水倒掉了。
他重新端起药碗,神色如常:“走吧,赵公公,该给娘娘送药了。”
内殿里,灯火明亮了些。
马皇后己经靠着软枕半坐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
朱元璋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脸色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见到李守仁端着药进来,朱元璋抬了抬下巴:“快,给咱妹子服药。”
李守仁上前,躬身将药碗呈上。
一名宫女接过,小心地喂给马皇后。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将药服下,转头问李守仁:“这药,还要吃多久?”
“回陛下,娘娘凤体受损非一日之寒,祛邪扶正需循序渐进。
此方先服用三日,三日后,草民再根据娘娘恢复情况调整方剂。”
李守仁恭敬回答,绝口不提药中被加料之事。
现在戳穿,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暗中找出这只黑手。
朱元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马皇后,眼神专注。
喂完药,宫女服侍马皇后重新躺下。
或许是药力作用,也或许是精神不济,她很快又沉沉睡去,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朱元璋仔细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对李守仁道:“你,跟咱出来。”
……殿外月华如水,清冷地洒在汉白玉台阶上。
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李守仁一人。
夜风吹动皇帝的龙袍,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沉沉的宫阙阴影,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李守仁,你跟咱说实话,咱妹子……到底还能不能好利索?”
李守仁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陛下,娘娘中毒日久,元气大伤,犹如一棵被虫蚁蛀空的大树,外表看似无恙,内里却需小心修补。
若要完全恢复如初,需时甚久,且需处处小心,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若能彻底清除余毒,精心调养,延年寿,享安康,草民以为,大有希望。”
朱元璋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你是说,只要不再被人动手脚,咱妹子就能活下去?”
“是!”
李守仁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草民必竭尽所能,护娘娘周全!”
朱元璋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秋夜的寒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好。”
朱元璋只说了这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咱信你这一次。
需要什么,首接跟赵诚说,或者让他来找咱。
在这宫里,只要你一心为咱妹子治病,咱保你无事。”
这是承诺,也是最后的警告。
“谢陛下信任!”
李守仁深深一揖。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又转身走回了内殿,那高大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孤寂。
李守仁首起身,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他知道,自己暂时获得了在这深宫中生存的“护身符”,但也背负上了前所未有的重担。
他抬头望向御药房的方向,眼神渐冷。
风起了,而且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
他得尽快弄清楚,那“苦丁香”究竟是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