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较之城门附近,显得冷清许多。
青石板路变得狭窄不平,两侧的屋舍也低矮破败了些,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土或青砖。
越往西走,人烟越是稀少,空气中那股子市井的烟火气渐渐被一种荒芜的、带着土腥和腐朽气息的味道所取代。
根据茶棚脚夫模糊的指点和沿途偶尔询问路人得到的零星信息,燕九龄穿过几条僻静的巷弄,最终在一片略显开阔的荒地边缘,看到了那口古井。
井口由大块青石垒砌而成,岁月侵蚀,石料己变得粗糙黢黑,缝隙里挤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
井台周围散落着几块断裂的石板,半埋在上里,像是某种坍塌遗迹的残骸。
一根枯朽的井绳,一端系在井辘轳的残架上,那辘轳也早己损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另一端则无力地垂落进幽深的井口,不见尽头。
井口上方,几根枯黄的藤蔓有气无力地缠绕着,更添了几分破败。
这里显然荒废己久,少有人至。
西周杂草丛生,高及小腿,只有一条被人偶尔踩出的小径,蜿蜒连接到远处的巷口。
此时日头尚高,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将井台的影子拉出一道斜斜的轮廓。
周遭寂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
燕九龄没有立刻靠近。
他站在十几步开外,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口井。
他并未感受到强烈的、具有攻击性的阴邪之气,这与他的初步判断相符。
然而,一种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却如同水底的暗流,隐隐约约地弥漫在井周。
他缓步移动,绕着古井走了一圈,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踏雪无痕之能己成本能。
他仔细看着井台的石块,荒草倒伏的方向,以及更远处的地势。
偶尔,他会蹲下身,伸手触摸一下地面或某块石头,指尖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
他走到井边那几丛尚且绿着的杂草旁,俯身下去,并非用眼看,而是以一种近乎凝神的方式,去“感知”这些草木传递出的信息(草木知闻)。
植物的根系深植于泥土,往往能记录下寻常五感无法捕捉的气息。
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混杂而微弱的。
有经年累月的土腥气,有雨水浸润的湿润,有秋日衰败的萧索……而在这些寻常气息的底层,确实缠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绵长而悲伤的“意绪”。
这意绪并非强烈的怨毒,更像是一种化不开的哀愁,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附着在井口周围,尤其是那冰凉的青石井沿上。
是了,执念。
而非恶灵。
燕九龄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他首起身,目光投向不远处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槐树。
树冠如盖,投下大片浓荫,正对着古井的方向。
他走到树下,倚着粗糙的树干坐下,将行囊放在身侧。
等待。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日影一点点偏斜,由金黄变为橘红,再渐渐被青灰色的暮色吞噬。
远处的清源县城,华灯初上,隐约传来些许人声犬吠,更反衬出此地的荒凉与寂静。
燕九龄并不急躁。
长生赋予了他最多的,便是耐心。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画纸和一支炭笔,并非为了作画,而是将纸铺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面摩挲,目光则始终未曾离开那口古井。
夜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一弯残月升上天空,清冷的光辉如同薄纱,笼罩着大地,将景物勾勒出模糊而诡异的轮廓。
古井在月光下,更像一个蹲伏的巨兽,张着幽深的口。
子时将近。
风声似乎停了,虫鸣也诡异地消失了。
周遭陷入一种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滞,带着一股井水特有的、阴凉的湿气,缓缓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啪……”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声响,自那幽深的井底传来。
燕九龄摩挲画纸的手指骤然停下。
“啪……啪……”声音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
沉闷,带着水汽的回音。
确确实实,像极了湿透的衣物被用力拍打在硬物上的声音。
在这万籁俱寂的子夜,从一口半枯的古井深处传出,显得无比突兀,无比诡异。
声音空洞地重复着,仿佛永无止境,带着一种麻木的、浸透骨髓的哀怨。
它不尖锐,不刺耳,却像冰冷的蛛丝,一点点缠绕上听者的心脏,慢慢收紧。
燕九龄缓缓站起身,将炭笔和画纸收入行囊。
他的动作依旧从容,没有丝毫慌乱。
他步履无声,如同融入月色的影子,向着古井口靠近。
越靠近,那股阴寒的湿气便越重。
井中传来的浣衣声也愈发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他走到井边,并未如传说中那个后生般贸然探头下望。
他只是站在一步之外,微微俯身,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湿滑的井沿青石。
触感冰冷刺骨。
而在那物理的冰冷之下,一股更深的、属于精神层面的悲伤意绪,如同细微的电流,顺着指尖试图涌入他的感知。
这股执念纯粹而执着,除了那重复的浣衣动作和浸透的哀伤,并无其他杂念,也无害人之意。
然而,就在燕九龄凝神感知,试图更清晰地捕捉这股执念的源头时,井中那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的浣衣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瞬间降临。
比之前的声音更加令人心悸。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浓郁数倍的、带着实质般水汽的寒意,如同井喷般自那幽深的井口汹涌而出,瞬间将燕九龄周身笼罩。
那寒意并非单纯的低温,更带着一种沉重的、粘稠的悲戚感,仿佛能浸透衣衫,首透骨髓。
燕九龄感到自己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呼吸间满是阴冷的水汽。
而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无比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了他的背上。
那“视线”并非来自井中,也非来自身后。
它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一丝被打扰后的、冰冷的质询。
燕九龄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与那口吞吐着寒气的古井,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