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三河集，楚无痕与李慕白刻意避开官道，专拣人迹罕至的小路向北而行。
秋意渐浓，金风送爽，吹动原野上枯黄的草浪，却也带来几分肃杀之气。
连日赶路，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但经过松林中被窥探和那黑衣汉子“小心身边人”的警示后，一种微妙的默契似乎在无声中滋生。
楚无痕依旧警惕，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全然将李慕白置于防备之外。
李慕白则一如既往的从容，探路、觅食、警戒，事事周全，仿佛那句挑拨从未入耳。
这一日，天色向晚，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一场秋雨将至。
二人正行至一片丘陵地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李慕白望了望天色，道：“楚兄，看来今日需得寻个地方避雨了。
前方似有座废弃的山神庙，不如我们将就一晚？”
楚无痕点头同意。
两人加快脚步，不多时，果然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见到一座破败的庙宇。
墙垣倾颓，门扉歪斜，露出里面黑黝黝的空间，唯有庙前石阶旁一株老松，尚有些生机。
刚踏入庙门，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朦胧。
庙内蛛网密布，神像蒙尘，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二人寻了处尚算干燥的角落，拂去尘土，坐下歇息。
雨水敲打着破败的屋顶，发出单调的声响。
庙内光线昏暗，只有偶尔划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一瞬即逝的惨白光亮，映照出彼此沉默的脸庞。
“李兄，” 楚无痕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摩挲着手中的锈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说，那日松林中的人，所言是虚是实？”
李慕白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起这个，他拨弄了一下面前准备用来生火的小堆枯枝，平静答道：“半真半假，扰乱人心居多。
其人身手确是官家路数，那句‘有人要你的命’恐怕不假。
但‘小心身边人’……楚兄，若我存心不良，那日松林中，我有太多机会可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
楚无痕沉默。
李慕白说得在理。
那日若非他出手，自己未必能轻易摆脱郝无病三人；若他真有恶意，与那黑衣汉子联手，自己处境将极为凶险。
“我只是不明白，” 楚无痕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十年仇恨压在心头的沉重，以及如今面对迷雾重重前路的茫然，“沧浪派，不过一江湖门派，如何能卷入连朝廷宦官都要插手的漩涡？
师父他……一生侠义，怎会招惹此等祸事？”
李慕白沉吟片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时，并非你招惹了祸事，而是你所在的位置，或者你拥有的东西，成了别人棋盘上的障碍或筹码。
顾掌门侠名素著，与边军将领有旧，或许……便是因此碍了某些人的眼。”
“东西？”
楚无痕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抬眼看向李慕白。
李慕白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江湖传闻，沧浪派祖上曾出过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或许留下了什么引人觊觎之物。
当然，也可能仅仅是立场问题。
冯保权势熏天，与朝中清流、边关将帅多有龃龉，剪除其羽翼，或是警告他人，都有可能。”
正说话间，庙外风雨声中，忽然夹杂了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首奔山神庙而来！
听声音，人数不少，至少有七八人。
楚无痕与李慕白同时警觉，倏然起身，手按剑柄，隐入神像后的阴影之中。
庙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五六条浑身湿透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水汽和腥味。
这些人手持兵刃，衣衫各异，但个个眼神凶悍，显然并非善类。
“妈的，这鬼天气！
快，生火烤烤！”
一个头目模样的虬髯汉子嚷嚷道，一边抖落着身上的雨水。
几人七手八脚地搬动破败的桌椅，准备生火。
忽然，一名眼尖的汉子指着楚无痕他们刚才歇脚的角落，叫道：“大哥，这里有人待过！
灰是刚拂开的！”
那虬髯汉子目光一凛，环视破庙，厉声道：“朋友！
哪条道上的？
现身吧！
这庙我们先占了，识相的就滚出来！”
楚无痕与李慕白对视一眼，心知无法再藏。
对方人多势众，且看来也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客，冲突难免。
两人缓缓从神像后走出。
庙内众人顿时一阵骚动，目光齐刷刷集中在楚无痕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在他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剑上。
“锈剑！”
有人失声低呼。
那虬髯汉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哈哈大笑道：“哈哈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兄弟们！
五千两黄金！
不，是咱们的锦绣前程到了！
给我上，拿下这小子！”
他话音未落，身边几名悍匪己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刀光剑影，瞬间充斥了破败的山神庙。
楚无痕眼神一冷，锈剑出鞘，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迎向最先冲来的两人。
剑光过处，血花迸现，那两人惨叫着倒地。
李慕白亦同时出手，剑法展开，如绵绵春雨，看似柔和，却将另外几人的攻势尽数接下，守得密不透风。
那虬髯汉子见手下顷刻间折损两人，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挥舞一柄九环鬼头刀，势大力沉地劈向楚无痕！
此人武功明显高出同伴一筹，刀法凶猛，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
楚无痕不敢硬接，身形飘忽，以巧破力，锈剑专寻其刀法中的破绽。
然而对方人数占优，剩下几人见头目缠住了楚无痕，便发一声喊，合力向李慕白攻去，意图先解决一个。
庙内空间狭小，兵器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与庙外的风雨声混作一团。
楚无痕剑法狠辣，每每出手必不空回，但对方似乎杀红了眼，前仆后继。
李慕白剑守如山，虽暂时无虞，却也难以迅速取胜。
激斗中，那虬髯汉子卖个破绽，诱得楚无痕一剑刺来，他却不顾自身，鬼头刀拦腰横斩，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楚无痕若不变招，纵然能刺中对方，自己也难免被腰斩。
电光火石间，楚无痕猛地吸一口气，身形如鬼魅般一扭，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刀锋，同时锈剑变刺为削，划过虬髯汉子的手腕！
“啊！”
虬髯汉子惨叫一声，鬼头刀“当啷”落地。
但他凶性大发，竟不顾手腕鲜血淋漓，合身扑上，想要抱住楚无痕！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如天外飞仙，悄然而至，点中了虬髯汉子后心的“灵台穴”。
虬髯汉子身体一僵，扑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正是李慕白在化解了身边攻击后，及时出手。
头目被制，剩下几名匪徒顿时慌了神，被楚无痕和李慕白联手，顷刻间或杀或伤，尽数解决了。
庙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庙外依旧滂沱的雨声。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令人作呕。
楚无痕还剑入鞘，看着地上的尸首，脸色冰冷。
五千两黄金的悬红，己让这些江湖亡命徒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李慕白走到那被点了穴道的虬髯汉子身前，蹲下身，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指派？
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
那虬髯汉子虽不能动，却兀自硬气，狞笑道：“呸！
要杀便杀！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至于谁要你们的命？
哈哈哈，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死路一条！”
李慕白眉头微蹙，伸指在他肋下轻轻一拂。
那汉子顿时面容扭曲，浑身剧颤，显然痛苦不堪，但仍是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楚无痕走上前，锈剑的剑尖抵在汉子的咽喉，冰冷的触感让后者一颤。
“说，还是死。”
楚无痕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外面的秋雨更冷。
虬髯汉子感受到那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意，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丝恐惧。
他喘着粗气，艰难地道：“是……是‘七绝散人’……的门下……放的……风声……说你们……可能往这个方向……我们……只是碰运气……七绝散人？”
李慕白若有所思，“此人亦正亦邪，独来独往，为何会插手此事？”
“不……不知道……只听说……赏金……可能还会再加……” 汉子断断续续地道。
楚无痕与李慕白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悬红追加，意味着对方志在必得，未来的路途必将更加凶险。
楚无痕收回锈剑，对李慕白道：“问不出什么了，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李慕白点头，解开了那汉子的穴道，却废了他一身武功，冷然道：“留你一条性命，好自为之。”
两人不再看满地狼藉，冒着依旧未停的秋雨，离开了这座充满血腥的山神庙，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和渐浓的夜色里。
风雨飘摇，前路漫漫，更多的敌人和更深的谜团，正等待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