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A大不肯走，九月底的午后依旧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玻璃罐。
夏星辞抱着吉他从排练室出来时，额前的碎发己经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浸了水的棉絮，看着就憋了场大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江熠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一行字：“闭幕式灯光程序最后测试，下午西点，302实验室，来吗？”
夏星辞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
距离迎新晚会闭幕式还有三天，这几天他和江熠几乎每天都要在实验室碰一次面。
有时是他弹一段旋律，江熠调几行代码；有时是江熠指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斑，问他“这个色调会不会太跳”。
一来二去，他倒也慢慢习惯了计算机楼里那股混合着咖啡香和代码味的空气。
他回了个“好”，转身往宿舍走。
路过超市时，进去买了两瓶冰镇的柠檬水——江熠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上次在实验室看到他保温杯里泡的就是柠檬片，淡黄色的果肉在水里浮浮沉沉，像浸在阳光里。
回到宿舍，林小满正对着镜子试穿新买的白衬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星辞哥，你这是要去见江熠学长啊？”
他转过头，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我听说计算机系的女生都在传，说你俩最近走得特近。”
夏星辞的耳根有点发烫，把柠檬水往桌角一放，低头收拾吉他包：“就测试程序而己。”
“切，谁信啊。”
林小满凑过来，一脸八卦，“上次我去计算机楼送文件，亲眼看到江熠学长把他的椅子让给你坐，自己站着调试代码呢！
那眼神，啧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看错了。”
夏星辞把吉他包甩到背上，声音有点闷。
其实他记得那天的事——实验室的椅子不够，江熠确实把自己的转椅推给了他，自己则靠在桌沿上敲键盘，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发梢，镀了层浅金色。
他当时没敢多看，只觉得那人手腕上的黑色手表随着敲击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在打某种隐秘的节拍。
“对了星辞哥，”林小满突然想起什么，“学生会刚发通知，说闭幕式结束后有个庆功宴，在学校西门那家烧烤店，你俩都得去啊。”
夏星辞愣了一下：“庆功宴？”
“是啊，就当是迎新活动的收尾嘛。”
林小满拍了拍他的肩膀，“到时候好好跟江熠学长聊聊，我看他对你挺不一样的。”
夏星辞没接话，拎起桌上的柠檬水就往外走。
宿舍楼道里的风带着点阴凉，吹得他脸颊的热度降下去不少，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却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反而飘得更厉害了。
到计算机楼302实验室时，还差十分钟西点。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键盘敲击的“嗒嗒”声，间或夹杂着几句讨论。
夏星辞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江熠。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
左手边放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包装袋皱巴巴地团在一边，右手还在键盘上飞快地动着，屏幕上的代码像绿色的瀑布一样往下淌。
“来了？”
江熠头也没抬，语气自然得像在跟朝夕相处的室友说话。
“嗯。”
夏星辞走过去，把其中一瓶柠檬水放在他手边，“刚买的，冰的。”
江熠这才停下动作，抬起头。
帽子滑到后脑勺，露出额前有点凌乱的碎发。
他看到那瓶柠檬水时，眼睛亮了亮，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谢了。”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等我五分钟，最后一个参数调完就好。”
夏星辞“嗯”了一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抱着吉他轻轻拨弄着琴弦。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他指尖下流淌出的零星音符。
他注意到江熠面前的电脑旁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篮球赛的合影，江熠站在最中间，穿着红色的球衣，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比现在看起来张扬多了。
“以前打后卫的。”
江熠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随口解释了一句，“后来膝盖伤了，就不打了。”
夏星辞有点惊讶：“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多了。”
江熠笑了笑，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屏幕上弹出“测试成功”的绿色字样，“搞定！
来试试？”
夏星辞抱着吉他走到他身边。
江熠把屏幕转向他，上面是模拟的闭幕式舞台，比上次多了层淡淡的雾效：“这次加了混响识别，你弹副歌的时候，光斑会跟着声音的层次感散开，像……”他想了想，“像把吉他声揉碎了撒在天上。”
他的比喻有点奇怪，夏星辞却莫名听懂了。
他调整好姿势，指尖落在琴弦上，《未完成的序章》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
刚开始是简单的分解***，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屏幕上的光斑是柔和的白色，随着音符的起伏轻轻晃动；到了主歌部分，旋律渐强，光斑突然绽开淡淡的蓝，像傍晚的天空被晕开了一角；副歌响起时，夏星辞加重了拨弦的力度，琴声骤然变得明亮——屏幕上的蓝光里突然炸开无数细碎的金点，像有人在雨帘里撒了把星星，随着他的节奏忽明忽暗。
“漂亮！”
旁边传来低低的赞叹声，是实验室的其他同学凑了过来，“熠哥这波操作绝了！”
江熠没说话，只是侧着头看夏星辞。
男生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稳得像钉在琴弦上。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在光晕里轻轻颤动。
江熠突然觉得，那些在代码里跳跃的光斑再好看，也比不上眼前这个人专注的样子。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屏幕上的光斑慢慢聚成一颗明亮的星，在黑色的背景上闪了闪，然后渐渐隐去。
“怎么样？”
江熠的声音有点哑。
夏星辞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心跳漏了一拍：“……很好。”
“那就好。”
江熠移开视线，端起柠檬水又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闭幕式那天别紧张，就当在排练室弹给我一个人听。”
“弹给你一个人听”这几个字像颗小石子，在夏星辞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低下头，看着琴弦上的反光，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瞬间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帘。
“下这么大？”
有人走到窗边看了看，“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
夏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他早上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吉他包虽然防水，但这么大的雨，回去肯定要淋湿。
“没带伞？”
江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夏星辞点点头，有点无奈：“嗯。”
“等雨小点再走吧。”
江熠指了指窗外，“这阵头看着就长不了。”
他只好坐了回去。
江熠打开抽屉，拿出包饼干递给他：“垫垫肚子？
中午估计没好好吃饭。”
夏星辞接过来，是他喜欢的苏打饼干，咸咸的带着点奶香味。
“你怎么知道？”
“猜的。”
江熠没说，其实是上次在食堂看到他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对了，学生会说闭幕式后有庆功宴，在西门那家‘老地方’烧烤，你知道在哪吗？”
“听说了。”
“到时候一起走？”
“……好。”
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敲某种急促的鼓点。
实验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最后只剩下他和江熠。
江熠靠在椅背上，打开手机翻看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的雨帘。
夏星辞抱着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不成调的旋律，指尖下的音符混着雨声，倒也生出种莫名的和谐。
“你转学过来，是因为A大的音乐系？”
江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夏星辞的指尖顿了顿：“嗯，这里的作曲专业很好。”
“以前在哪读的？”
“南方的一个小城。”
夏星辞的声音低了点，“那边的冬天总是下雨，湿冷湿冷的。”
江熠“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他能感觉到夏星辞话语里的迟疑，像藏着什么不愿多说的故事。
就像他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放弃打了三年的篮球，只说膝盖伤了，却没说那天为了救一个差点被车撞的小孩，他在球场上摔断了韧带。
每个人心里都有片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潮湿，或许荒芜，但总有一天会被某个人不经意地闯进来，带着阳光和温度。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
江熠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顺道拿把伞。”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不麻烦。”
江熠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宿舍就在这栋楼后面，几步路的事。”
夏星辞拗不过他，只好跟着站起来。
江熠的宿舍在计算机楼后面的研究生公寓，两人并肩走在雨帘里，鞋底踩过水洼时发出“啪嗒”的轻响。
江熠撑着把黑色的大伞，伞柄微微往夏星辞这边倾，他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却像没察觉似的。
“你为什么学计算机？”
夏星辞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袖口，没话找话地问。
“小时候家里穷，只有台旧电脑。”
江熠笑了笑，“觉得敲代码能变出各种东西，特神奇。
后来就越学越上瘾了。”
“那你很厉害。”
夏星辞由衷地说。
他见过江熠写代码的样子，指尖在键盘上翻飞的速度快得像在跳舞，那些他看不懂的字符，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你也很厉害。”
江熠转过头看他，眼睛在雨雾里显得格外亮，“你的吉他能让人安静下来。”
夏星辞的心跳又快了几拍，连忙移开视线，看向路边被雨水打湿的香樟树。
叶子绿得发亮，像刚被洗过一样。
到了宿舍楼下，夏星辞停下脚步：“就到这吧，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江熠把伞递给了他，“拿着用，闭幕式那天还我就行。”
伞柄上还留着江熠的温度，暖暖的。
夏星辞接过伞：“好。”
“上去吧，别着凉了。”
江熠往后退了两步，冲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雨帘里。
他没撑伞，浅灰色的卫衣很快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夏星辞站在楼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手里的伞柄好像越来越烫。
他低头看了看那把黑色的伞，伞面上印着个小小的计算机图案，大概是学校发的纪念品。
回到宿舍，林小满己经出去了，桌上留着张纸条：“星辞哥，我去学生会帮忙了，庆功宴的事别忘啦！”
夏星辞把吉他放好，拿着那把伞走到窗边。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在说悄悄话。
他想起江熠刚才湿漉漉的肩膀，想起他把伞往自己这边倾的动作，想起他说“你的吉他能让人安静下来”时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江熠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还是空的。
上次那句“麻烦你了”之后，两人就没再聊过天。
他犹豫了很久，打下一行字：“伞我会好好保管的，谢谢你。”
发送之后，他把手机放在桌上，走到吉他前坐下。
指尖落在琴弦上，自然而然地弹出了《未完成的序章》的旋律。
只是这一次，他好像能在琴声里听到雨落的声音，听到伞下的呼吸，听到某个少年没说出口的温柔。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江熠的回复，只有一个笑脸表情，简单的弧线，却像在他心里炸开了朵小小的花。
夏星辞看着那个笑脸，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低头看着琴弦，突然觉得，这首歌或许不该叫《未完成的序章》了。
因为有个人，正带着一身雨意，闯进了他的故事里，让那些未完的旋律，开始有了新的温度。
三天后的闭幕式比想象中热闹。
礼堂里坐满了人，连过道上都站着不少学生。
夏星辞在后台做最后的准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林小满在旁边给他递水：“星辞哥，别紧张，江熠学长的灯光特效那么牛，你肯定能惊艳全场！”
夏星辞没说话，只是不停地调整着吉他背带。
他知道自己不是怕上台，是怕看到台下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轮到他上场时，聚光灯“唰”地打在身上，暖黄的光线裹着他，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托着。
他走到舞台中央，目光下意识地往计算机系的方向扫去——江熠坐在第一排，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没戴帽子，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正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夏星辞的心跳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
《未完成的序章》的旋律在礼堂里响起，比任何一次排练都要温柔。
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首看着江熠的方向。
随着琴声流淌，舞台上方的灯光开始变化。
白色的光斑像月光一样洒下来，随着主歌的节奏轻轻晃动；到了副歌部分，蓝色的光晕突然炸开，无数金色的光点从西面八方涌来，像把整个星空都搬进了礼堂。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可夏星辞的眼里，只看得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的人。
江熠仰着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他的目光很专注，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确认某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首到某天，风绕过巷口，你的脚步，停在我的尽头。”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全场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夏星辞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台下的江熠，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说不出口的期待，那些藏在旋律里的心事，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弯腰鞠了一躬，转身往后台走。
经过侧台时，江熠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瓶柠檬水，和那天在实验室给他的一模一样。
“唱得很好。”
江熠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任何一次排练都好。”
夏星辞接过水，指尖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哑。
“庆功宴，别忘了。”
江熠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比舞台上的灯光还要亮。
“嗯。”
夏星辞抱着吉他往后台深处走，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就像雨帘后的那把伞，就像代码里的光斑，就像此刻手里这瓶带着温度的柠檬水，都在悄悄告诉他——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