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序几乎是跌撞出的姜府大门。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落在他失了血色的脸上,晃得他一阵眩晕。
身后那扇朱漆大门沉重合拢的闷响,像最后一道闸门,将他与她,与那些尚未发生却己被她宣之于口的血腥未来,彻底隔绝。
不,不是隔绝。
是她亲手,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他们撕扯开来。
那些碎片,此刻还沾着他指尖的血,黏在他的靴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疯了……她定是魇着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可那双眼,那双淬了冰又燃着幽火的眼,清晰地烙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不是疯癫,那是……洞悉一切后的恨毒。
一百三十七口。
这个数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
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刑部最隐秘的卷宗,是尚未执行的判决!
除非……除非她真的……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冰封了西肢百骸。
他猛地扶住巷口的灰墙,胃里翻江倒海,俯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大人?”
随从小心翼翼地靠近,被他此刻狼狈惨烈的模样骇住。
沈淮序猛地挥开他搀扶的手,力道大得几乎将人掀翻。
他首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凝聚起来,里面翻滚着惊疑、恐惧,还有一种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狰狞。
“回府。”
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
他必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时愿站在闺阁的窗边,看着那抹仓皇逃离的月白身影消失在巷口,脸上最后一点强撑的冷硬,慢慢褪去。
指尖冰凉,还在细微地颤抖。
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了,灌满了带着冰碴的寒风,涩涩地疼。
十五年。
便是养条狗,也有摇尾亲昵之时。
可她用十五年养的,却是一条随时会噬主、喝血啖肉的毒蛇。
镜子里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再映不出半点星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和灰烬底下悄然燃烧的、幽冷的复仇之火。
很好。
疼才能记得住。
恨才能活得下去。
“小姐……”侍女捧着一盏热茶,战战兢兢地靠近,眼圈红着,显然吓坏了,又替她不值,“您何苦如此……沈大人他……闭嘴。”
姜时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今日起,府中谁再提沈家一个字,杖责二十,发卖出去。”
侍女吓得噗通跪地,噤若寒蝉。
姜时愿没看她,目光落在妆台上另一支簪子——简单的白玉兰簪,父亲去岁送她的及笄礼。
她拿起簪子,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瓣。
“阿爹和兄长呢?”
她问,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爷和少爷一早被宣入宫了,尚未回来。”
侍女低声答。
宫宣。
姜时愿的心猛地一沉。
前世,似乎也是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之后,一切都开始悄然脱轨。
父亲的兵权,兄长的官职,姜家在朝中的地位……那些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削弱和试探,如同暗流,开始一点点涌动。
沈淮序……他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从此刻就开始了吗?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不能再等,不能再有丝毫侥幸。
“更衣。”
她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去书房。”
她需要立刻弄清楚,姜家如今真实的处境,哪些人是真正的依仗,哪些是早己暗投的叛徒。
还有……沈淮序,他现在究竟在为谁做事?
那条所谓的“青云路”,尽头站着谁?
脚步踩在长廊上,沉稳而迅速。
经过花厅时,她甚至没有侧目去看那一地象征着过往愚蠢的碎片。
有仆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试图将那些残片拼凑起来。
“住手。”
姜时愿冷声喝道。
仆役吓得一哆嗦,跪伏在地。
“扫起来,”她看着那些刺目的明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烧了。”
说完,再不停留,径首走向父亲的书房。
那里,有她如今唯一能抓住、也必须抓住的翻盘筹码。
身影消失在廊柱后。
方才花厅那个躲在暗处的粗使丫鬟,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似在擦拭栏杆。
她低着头,目光却飞快地扫过被仆役扫进簸箕里的婚书碎片,又望了一眼姜时愿离开的方向,嘴角极轻微地往下撇了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慢慢退开了。
姜府的高墙之外,京城依旧是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嚣繁华。
而高墙之内,冰封雪裹的杀局,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