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土路像一条被晒干的蛇皮,泛着灰白皲裂的光。
陈河踩着解放鞋刚踏上村口,裤腿就沾满了浮尘。
他抬头望了望天,铅云压得极低,远处山脊线上浮着一层青灰色的雾,像是有人用毛笔蘸了脏水,在天际狠狠抹了一道。
“北京来的娃子?”
老支书蹲在磨盘上抽旱烟,蓝布褂子敞着怀,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说话时眼皮耷拉着,目光却从陈河胸前的帆布包扫到脚后跟——那包里藏着父亲用油布裹了三层的笔记本,封皮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
陈河点头时,瞥见老支书挽起的袖口下,手腕爬着一道暗红疤痕,像被烙铁烫过的蛇。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那道疤周围缠着几缕黑气,比他这一路在村民身上看到的更浓稠,几乎要凝成实体钻进皮肉里。
“把包搁祠堂去。”
老支书敲了敲烟锅,“后晌跟着二驴子学铡草。”
祠堂门楣上还留着半幅残破的对联,“破西旧”的标语刷得潦草,红漆顺着“祖宗显圣”的鎏金字淌下来,像几道血泪。
陈河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头顶传来簌簌响动。
房梁上垂下一串风干的鼠尸,尾巴系着褪色的红布条,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别碰那些东西。”
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林红梅抱着铺盖卷站在天井里,辫梢沾着草屑。
她下巴朝祠堂角落扬了扬,陈河这才发现供桌下堆着烧焦的纸钱,灰烬里半掩着一尊裂开的泥塑,依稀能看出是抱着玉如意的财神。
“昨晚上批斗李瞎子,说他偷藏神像。”
林红梅压低嗓子,“结果民兵刚砸了像,房梁就掉下来砸断他一条腿。”
她说话时脖颈微微后仰,露出咽喉处一道细长的疤——那是去年父亲被带走时,她翻墙送馒头被铁丝网刮的。
陈河没接话。
他盯着林红梅耳后的黑气,那东西比老支书手腕的淡些,却像活物似的往衣领里钻。
自打三天前在县城卫生院撞见个浑身黑气的赤脚医生,当晚那人就上吊死了之后,他就知道这些黑气不祥。
夜里躺在通铺上,陈河摸出笔记本。
父亲用蝇头小楷写的《禹王镇煞录》里夹着一张泛黄照片:1958年黄河清淤时,河床露出半截青铜鼎,鼎身刻满与笔记本相同的符咒。
照片背面潦草写着:“九鼎镇九州,煞起昆仑丘。”
窗外忽然传来唢呐声。
那调子极怪,像是把哀乐和喜曲拧成了麻花。
陈河摸到窗边,看见一队黑影抬着蒙红布的轿子往山坳里走。
月光给轿顶描了层银边,轿帘缝隙间垂下一只惨白的手,指尖涂着蔻丹。
“别看!”
同屋的王建国突然从被窝里探出头,脸上蒙着层汗津津的油光:“那是山神娶亲...每月十五都要送个闺女进山,说是祭山神。”
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发颤:“上个月送的是刘寡妇,第二天她家灶膛里多了堆人指甲。”
陈河攥紧了笔记本。
轿子经过时,他看见轿夫脖颈上缠着的黑气比老支书的更狰狞,仿佛无数细小的手在撕扯皮肉。
最瘆人的是那只垂落的手——苍白皮肤下浮着蛛网似的黑纹,正顺着指尖往轿外爬。
后半夜下起雨。
陈河梦见自己站在黄河边,青铜鼎在淤泥中嗡嗡震动,鼎口不断涌出黑雾。
雾气里伸出无数枯手,父亲站在鼎沿朝他喊:“画镇煞符!
用你的血——”他是被踹门声惊醒的。
两个戴红袖标的民兵杵在门口,泥水顺着胶鞋往下滴。
领头的踹翻了搪瓷脸盆:“搜封建余毒!”
陈河把笔记本塞进裤腰时,林红梅突然尖叫着从女寝冲出来,胸口的衣服被撕开一道裂痕。
“他摸进女寝耍流氓!”
她指着民兵身后满脸痘坑的青年。
人群骚动起来,老支书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角的槐树下,手腕上的疤在黑夜里泛着诡异的红光。
陈河趁乱钻进柴房,却撞见二驴子蹲在灶台前烧东西——火堆里半截泥腿冒着青烟,分明是昨天被砸的财神像残骸。
“你也看见了?”
二驴子突然转头,眼白里爬满血丝。
陈河这才发现他后颈趴着一团黑气,正顺着脊椎往衣领里钻。
少年从灰烬里扒拉出个焦黑的铜铃塞给他:“跑!
趁山神还没闻到你的味儿...”一声枪响炸碎了夜幕。
陈河翻墙时,笔记本从裤腰滑落,纸页在风中哗啦翻动。
某一页的朱砂符咒突然泛起微光,将追兵身上蒸腾的黑气灼出一阵嗤响。
他滚进山涧的瞬间,听见老支书的咆哮混着林红梅的哭喊,在雨夜里格外凄厉:“那小子身上有禹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