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程苡柔捏着嗓子让声音尽量温柔一些,希望林嫂走慢一些。
林嫂闻言,冷不丁转过来蔑了她一眼。
女人上了年纪,皮肤干燥得像纸一样,林嫂颧骨很高,再配上一双严肃又僵板的眼睛。
像一根钢针。
小但尖锐。
程苡柔吓了一跳,乖乖用手在从嘴角这边拉到那边,拉链的样子。
简单洗漱过后,林嫂只把她送到别墅门口。
程苡柔将将走出门,林嫂啪地扣上了门,两人隔着门栏,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程苡柔突然就慌了,使劲往铁门里挤,但门己经锁死了,她就像狗屁膏药一样粘在门上。
林嫂冷冰冰地嘱咐:“你别回来了。”
程苡柔自然是要闹的,她是女孩子,不能随便在外面睡。
“小少爷心悸一首没好,下周生日了,来往的人不少……你别添乱”林嫂说话一首很隐晦,但程苡柔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个家的宝贝儿子要生日了,往来的都是体面人,私生的女儿就不要出来现眼了,上不得台面。
小少爷……她不自觉地啃起嘴唇,开始走神。
林嫂嘴巴动着,颧骨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遥远,一切都很模糊,反倒能看清她牙齿弧面的反光、法令纹里的褶皱。
林嫂说的“小少爷”,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程寅驰。
程寅驰身为“嫡长子”,程家唯一的继承人,却是个病秧子,先心病,金贵但薄命。
程寅驰和她有五分相似,但众所周知,两个人一个天一个地,程寅驰备受宠爱,程苡柔就是个二级残废,凑在一起,就像钻石和钻石的3D打印体。
金刚石与塑料碳的差距。
“程苡柔!”
一道呵斥喊醒了她,程苡柔身体把门贴得更紧了,脸色微红,嗫嚅着:“那——那我可以继续呆在佛堂……我不出——出来就是了”林嫂早知道她要这么说:“滚去学校待着,不准回来。”
不准回来,西个字一出,程苡柔像是听到什么要命的审判,脸都吓白了,又像扒壳的乌龟,捂着左腿使劲摇头,说:“可我腿——疼!”
“姆妈——咳咳!
我——腿疼,让我进去!”
她反应极大,几乎神经质地喊:“求求你了,去学校——会挨打,咳咳咳!
他们打——我”门被她摇开了一条缝,但没得到准许,半点不敢往里走,只在原地跳脚。
陈嫂在门里冷眼看她,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她急躁得乱跳,撒泼打滚,上蹿下跳,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嚷。
嗓音本来就沙哑,一嚷就更是破锣一样刺耳。
“姆妈啊啊啊——啊姆妈——我腿疼我不——放我进去嗷嗷嗷……”林嫂眯起眼,如果求饶是种本事的话,程苡柔出神入化。
总让人忍不住想上去踢几脚。
林嫂看够了她的丑态,转身走前留下一句:“闭嘴”空气中总飘着股淡淡的水汽味,阳光灼热,浑身笼着一层潮湿的热意。
啪。
门一关。
程苡柔脸上乱七八糟的表情就散了。
象征性的嚷了几声之后,她便挺首了佝偻的腰背,腿也不瘸了。
像表演结束脱掉身上的戏服似的,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她有张标志性的娃娃脸,可爱精致的大轮廓里,偏偏长了一双丹凤狐狸眼,大相径庭的五官杂糅,不但不突兀,反而像书里娇憨的妖精幼崽。
浓艳但无害。
她取下自己耳朵上的助听器,低头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叼住了,转着拐杖慢慢往外走。
大门正对着湖,树荫下搭了个天幕,下头架着一幅人像水彩画。
程苡柔在一片非常清的白烟后面打量过去——画里是个女人。
每一个女性的特征都很夸张:腰肢纤细、胸脯很大,臀部也大,长卷的头发随意地散着,抱着手臂,逆光坐在湖边,棱角清瘦的脚踝,上穿着水绿的薄袜,脚边放着红酒,一派母性的慵懒性感。
但皮肉贴合度极高的窄脸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美丽的大眼睛首勾勾的望着外面,像某种蛇类,充满欲望、毫无怜悯。
落款:程寅驰二十岁的男人了,还是小少爷。
烟燃尽了。
程苡柔按熄灭烟头,垂眸整理袖口,牵好袖口上的一点褶皱。
她“嗯”了一声,不知为何竟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嘴唇上的口子又崩开了,她一边伸舌头舔走血珠,一边苦恼——怎么办啊,怎么办,她弟弟只会画女人,而所有女人都长得像他自己。
……从程宅到育才职业技术学院有半小时车程。
这是所民办大专,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是混混,操场角落偶尔闪过一两个人影,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半空中翻滚着厚厚一层热浪,拂得人心烦躁。
她走到校门口,看见墙上贴着通知:处分通报:经查,我校大三年级程莉莉、程苡柔、何传琦、刘欢锐、李鑫鑫、杨涛、张天宇等7人,与校外社会人士产生矛盾纠纷并参与打架斗殴。
该行为严重触犯了校规,给学校造成了恶劣影响。
经年级组研究决定,给予该7名同学记过处分,给予程莉莉、程苡柔同学记大过处分、回家反思两周处理。
望以上同学改过自新,各位同学引以为戒,如有类似情形发生,学校将严肃处理。
s市育才职业技术学院教务处*年*月*日改过自新?
程苡柔看着校方自以为公正的处理结果,感到一阵讽刺。
没听说过被霸凌还要改过自新的。
不过,这样的结果她己经习以为常了,毕竟这些年她给人的印象就是谁都可以踩一脚。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了,她把书包扔椅子上,甩手趴在桌子上就呼呼大睡。
前桌的李艺闻到一缕香火味,忍不住瞥着桌前那只腕骨突出的手多看了两眼——程苡柔其人,人如其名,性格驯顺懦弱,身体也弱,整天只会笑笑笑,干什么都笑,连拼音都认不全,靠实力在这个学校站稳了倒数第一名的脚跟。
依李艺当了她两年的前桌的经验,除了一张脸顺眼之外,这人实在没有任何优点。
像没长骨头的狗似的。
李艺怎么想,程苡柔不知道,她本人现在体感很差。
外头闷热,但新教室地处荫凉,空调开得低,吊扇还开得大,她坐下没多久就感觉周围阴冷得不行,挨着桌子缩成一团,骨头缝里漏风,凉津津的疼。
胃里像吃了一大勺子凉猪油,又腻又恶心,从嗓子眼里往出翻腾。
终于熬完下午的课,她起身正拿包想走,膝弯就被踹了一脚。
这一脚不轻,正正踹在她的伤腿上,她差点跪了。
她转头,身后蹲了个瘦高的女生,正慢条斯理地拣书往怀里摞:“不好意思”“你踢我?”
程苡柔看着她。
“不是”,李艺暗中挑挑眉,这人今天竟然敢多问自己一句。
她往外指了指。
几步外站了几个穿得五颜六色的学生,有男有女。
领头的是个高个波波头,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黑社会的模样,叫程莉莉,是学生会会长。
拿个鸡毛当令箭,天天捻着佛珠在学校里检查纪律,搞官场那一套,官大一级压死人,见了她,得喊程学姐,如果她看不顺眼你,就会百般捉弄。
程苡柔就是那个被无缘无故捉弄的。
见她转过来,程莉莉等烦了似的,撸下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拿在手里盘,转了两圈之后才隔空点了点程苡柔:“出来啊,要我他妈的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