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是被疼醒的。
不是诛仙台上那种剜心刻骨的悔恨之痛,而是实打实的、从经脉深处蔓延开来的灼痛感,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火星在顺着血管游走,烧得他西肢百骸都在发颤。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入目是熟悉的雕花床顶,梨木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床幔是半旧的月白色,边角处绣着几枝疏朗的竹影——这是他刚入凌玄清门下时,师尊亲手为他挑的料子,说“竹有节,合该配我弟子”。
鼻尖萦绕着的,除了经脉灼烧带来的淡淡药味,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那是凌玄清身上独有的气息。
沈惊寒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可刚一动弹,经脉里的灼痛就骤然加剧,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嘶……”他低低地痛呼了一声,脑子里却像有惊雷炸开。
这不是他的卧房。
他如今的卧房在仙都主峰的东侧,是他成为仙门最年轻的长老后,仙门特意为他修缮的,陈设华贵,灵气充裕,哪里会是这般朴素清雅的模样?
而且这经脉的灼痛感……分明是他十五岁那年,为了强行冲击筑基中期,急功近利之下岔了气,被师尊罚在思过崖面壁三日,又灌了三碗苦得能让人掉眼泪的汤药,才勉强压下去的旧伤。
难道……一个荒谬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沈惊寒颤抖着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少年人的手掌。
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掌心因为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薄的茧子,却远没有后来那般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那是他后来征战西方,与魔族厮杀时留下的印记。
这是……十五岁的手?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顾经脉的剧痛,跌跌撞撞地扑到房间角落的铜镜前。
铜镜有些模糊,边缘甚至还缺了一小块,那是他当年练剑时不小心用剑气劈到的,被师尊发现后,罚他抄写了一百遍《静心诀》。
镜中的少年,眉眼尚带着未脱的青涩,下颌线柔和,没有后来的凌厉冷硬。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此刻却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瞪得滚圆,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像是有无数情绪要破堤而出。
真的是十五岁的他。
不是幻觉,不是濒死时的梦境。
他……重生了?
沈惊寒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镜中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透过镜面传来,却让他浑身都在发烫。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诛仙台上,凌玄清满身是血地跪在那里,月白道袍被染得斑驳,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沾着血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让人心惊。
他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被愤怒和“证据”冲昏了头脑,握着剑的手是如何坚定,刺向师尊肩头的那一剑,又是如何毫不留情。
他想起师尊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他当时未能读懂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信我……”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淬了冰,又像是燃着火,在他耳边盘旋了整整十年,首到他发现那本被血浸透的日记,首到他看到那半块烧焦的令牌,首到他终于明白,自己亲手杀死的,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他、护他、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
悔恨如同最恶毒的藤蔓,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师尊……师尊……”他喃喃地念着这个称呼,声音嘶哑破碎,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砸在冰冷的铜镜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上一世的他,是多么愚蠢,多么混账!
他听信谗言,怀疑自己最敬爱的师尊;他亲手将剑刺入那个教会他“信”与“义”的人的心口;他看着师尊在漫天骂名中陨落,却还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这是他临死前,抱着那盏早己熄灭的青灯,反复在心里默念的话。
他以为那只是绝望中的奢望,却没想到,苍天竟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这一年,仙门内部的暗流刚刚开始涌动,那些陷害师尊的阴谋还藏在暗处,尚未露出獠牙;这一年,师尊还好好地活着,依旧是那个受万人敬仰的仙门尊主,清冷出尘,遥不可及,却会在他练剑受伤时,亲手为他上药;这一年,他还没有犯下那些无可挽回的错误,还能……护着师尊。
想到这里,沈惊寒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
眼底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师尊。
那些流言蜚语,他要一一戳破;那些伪造的证据,他要提前销毁;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他要亲手揪出来,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凌玄清是何等光明磊落的人,是他沈惊寒此生唯一的师尊,是他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上一世的债,这一世,他用命来偿。
“吱呀——”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沈惊寒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回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一袭月白道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清冷,眉眼如画,正是他日思夜想、悔恨入骨的师尊——凌玄清。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碗,碗里盛着莹润的丹药,药香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弥漫开来。
看到沈惊寒站在铜镜前,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凌玄清微微蹙了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醒了?
怎么不在床上躺着?
脸色这么差,可是经脉又疼了?”
他的声音清冽如寒玉,落在沈惊寒耳中,却像是带着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经脉里的灼痛,也抚平了他心底的躁动。
是师尊……真的是师尊……他还活着,好好地站在那里,眼神平静,语气淡然,没有上一世的狼狈与绝望。
沈惊寒的眼眶瞬间又红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师尊”,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凌玄清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催促,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白玉碗递了过去:“刚熬好的凝神丹,趁热吃了,能缓解些经脉的灼痛。”
沈惊寒看着那碗丹药,又抬头看向凌玄清。
师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样子,可沈惊寒却清晰地记得,上一世他练剑岔了气,是师尊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亲自为他熬药。
这凝神丹的药材颇为珍贵,寻常弟子根本用不上,师尊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说给他用,就给他用了。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最深处,不声张,不炫耀,却在不经意间,温暖了他整个少年时光。
而他呢?
却亲手将这份温暖,摔得粉碎。
“师尊……”沈惊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没有去接那碗丹药,而是猛地往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凌玄清。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自己揉进对方的骨血里。
凌玄清的身体瞬间僵住,显然没料到一向别扭好强、连让他碰一下都要脸红半天的弟子,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
他手里的白玉碗晃了一下,差点掉在地上,幸好他反应极快,用灵力稳住了。
“惊寒?”
凌玄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你……师尊……对不起……”沈惊寒把脸埋在凌玄清的道袍里,闷闷地说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浸湿了那片带着冷梅香的布料,“对不起……”对不起,上一世我没有信你。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一遍遍地重复着,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愧疚。
凌玄清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可感受着怀里少年剧烈的颤抖,听着他那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哭声,到了嘴边的斥责,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情绪很不对劲。
那不是单纯的身体疼痛带来的哭闹,而是一种……深沉到让人心惊的悲伤和悔恨,仿佛经历了什么天大的变故。
凌玄清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沈惊寒的背上,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无妨。”
他的声音放柔了些,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岔气乃是常事,知错能改就好,不必如此。
先松开,把药喝了。”
沈惊寒却抱得更紧了,像是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上一世那样,消失在自己面前。
“师尊……”他哽咽着,声音发颤,“您别生我气,好不好?”
上一世,他总是顶撞师尊,嫌他管得太多,嫌他性子冷淡,嫌他不理解自己。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为了证明自己,偷偷溜出仙都,去猎杀一头高阶妖兽,结果差点丧命,是师尊及时赶到,为了救他,手臂被妖兽的利爪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当时他不仅不感激,反而还嘴硬地说“不用你管”,气得师尊脸色发白,却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为他处理伤口。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得无可救药。
凌玄清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到怀里的少年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他无奈之下,只能放柔了语气,哄道:“不生气。
先喝药,嗯?”
沈惊寒这才慢慢松开了手,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兔子一样,脸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凌玄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微微一动,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了他脸颊上的泪水。
指尖的触感温热柔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温度。
凌玄清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很快收回手,将白玉碗递到沈惊寒面前:“喝吧。”
沈惊寒这才接过碗,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因为药苦而皱着眉头,而是仰头,一口气将丹药连同药汁都喝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喝,反而觉得无比安心。
因为这是师尊亲手为他熬的药。
因为师尊还在。
凌玄清看着他乖乖喝完药,接过空碗,转身放在旁边的桌上。
他回过头,看着沈惊寒依旧红肿的眼睛,淡淡道:“今日就别去练剑了,在房里好生休息,运转灵力调息。
我晚些再来看你。”
“师尊!”
沈惊寒连忙叫住他。
凌玄清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何事?”
沈惊寒看着他清冷的眉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认真地说道:“师尊,我以后会好好修炼,不会再急功近利了。
我会听话,会努力成为您的骄傲。”
这是他上一世从未说过的话。
凌玄清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瞬间点亮了他清冷的面容。
“好。”
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欣慰,“我信你。”
我信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沈惊寒的心底,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寒冷。
他看着凌玄清转身离开的背影,挺拔而清瘦,却仿佛支撑起了整个仙门的天空。
沈惊寒在心里暗暗发誓。
师尊,这一世,换我来守护您。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洒在房间里,落下斑驳的光影。
那盏被遗忘在角落的青灯,似乎在晨光里,悄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新的一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