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隅”打烊的***像是给林屿的刑期划了个逗号。
他甩掉沾满咖啡渍的围裙,胡乱塞进储物柜,抓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
外头天色不知何时己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乌云翻滚,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带着土腥味的闷热。
“操,这天儿……”阿杰骂骂咧咧地锁着后门,“屿子,带伞没?”
林屿下意识摸了摸背包侧兜,指尖触到一把折叠伞冰凉的塑料手柄。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思却还黏在角落里那张苍白又疏离的脸上。
一下午,他魂不守舍,打翻了半壶牛奶,拉花更是拉成了抽象派。
那女孩什么时候走的,他竟没注意。
心里像揣了个空落落的洞,被吧台昏黄的灯光照得更加无所适从。
“走了啊!”
阿杰招呼一声,骑上他那辆破电动车,一拧油门,歪歪扭扭地冲进了渐起的风里。
林屿慢吞吞地推开玻璃门。
刚踏出去一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跟着就是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带着千军万马的声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在地上砸出无数浑浊的水花。
“靠!”
林屿低咒一声,手忙脚乱地抽出那把折叠伞。
伞骨“嘭”一声弹开,撑开一方小小的、摇晃的干燥空间。
雨水几乎是立刻在伞面上汇成溪流,哗啦啦地淌下。
他正要冲进雨幕,视线却猛地钉在了咖啡厅屋檐的另一端。
是她。
沈昭。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墙。
洗得发白的蓝裙子贴在单薄的身躯上,被狂风吹得紧裹着腰线,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轮廓。
长发被风卷起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
她没有看雨,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道,像一尊被遗忘在风暴里的、没有灵魂的瓷偶。
她没带伞。
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斜斜地扫进狭窄的屋檐下,打湿了她***的小腿和脚上的帆布鞋。
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那么站着,仿佛这场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与她无关。
林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还夹杂着一种莫名的焦躁。
那个下午冰冷疏离的眼神,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此刻都被这瓢泼大雨冲刷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地脆弱。
“妈的……”林屿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鬼天气,还是骂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的心软。
他捏紧了伞柄,塑料的冰冷硌得掌心生疼。
脑子里两个小人疯狂打架:一个在咆哮“关你屁事!
人家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另一个却在低语“她会被淋病的…那双眼睛…太他妈空了…”时间在狂暴的雨声中仿佛被拉长。
林屿看着雨水不断溅湿她的鞋面和裙摆,看着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肩膀(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针扎进林屿眼里),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去他妈的!
废柴就废柴!
怂包就怂包!
他深吸一口气,像奔赴刑场一样,顶着几乎要被掀翻的伞,几步跨到她面前。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脚和半边肩膀。
“喂!”
他开口,声音被雨声盖去大半,显得有些干涩和突兀。
他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自然点,甚至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试图友好的笑容,“雨太大了,你…没带伞?
这个…给你?”
他几乎是硬塞似的,把自己那把撑开的、还在摇晃的伞,往她那边推了推。
动作笨拙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急切。
沈昭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蒙着雾气的浅色瞳仁,终于聚焦,落在了林屿和他递过来的伞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感激,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沉得让林屿心头发慌。
然后,林屿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沈昭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至少不是正常的笑。
那弧度冰冷、僵硬,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毁灭性的意味。
她的目光扫过林屿被雨水打湿的肩膀,扫过他脸上那点强撑出来的、局促的善意,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关于“善意”和“关心”的、极其拙劣的笑话。
下一秒,在林屿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沈昭猛地抬手!
不是接伞。
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近乎凶狠的力道,“啪”地一声,狠狠拍开了林屿握着伞柄的手!
伞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瞬间被狂风卷得偏向一边,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浇了林屿一头一脸,刺得他一个激灵。
“不用。”
她的声音穿透雨幕,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无比地扎进林屿的耳膜。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彻骨的冷漠和一种…厌烦。
林屿彻底懵了,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狼狈不堪。
手里还傻乎乎地举着那把被拍歪的伞,像个滑稽的小丑。
而沈昭,看都没再看一眼僵成石雕的林屿。
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狂暴的雨水狠狠砸在脸上、身上。
那单薄的蓝裙子瞬间被浇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仿佛一折就断的线条。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滑过脖颈,没入衣领。
然后,她动了。
不是跑,不是躲。
她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不是朝着能避雨的方向,而是径首冲向了人行道上那一片因为排水不畅而汇聚成的、浑浊的、深及脚踝的积水潭!
“哗啦——!”
她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浑浊肮脏的雨水被她纤瘦却蕴含着一股疯狂力量的身体,激得冲天而起!
形成一片巨大的、污浊的水幕!
水花西溅,像炸开的烟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美感!
紧接着,是第二脚!
第三脚!
她在那片小小的“水塘”里,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又像一个在祭坛上狂舞的献祭者,疯狂地踩着水!
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近乎自虐的狠劲儿!
泥水溅满了她湿透的裙摆和小腿,溅上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脖颈。
雨水混合着泥点,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林屿彻底傻了。
他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雨幕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清晰地烙印下那个在暴雨和积水中疯狂“起舞”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
透过狂暴的雨帘,透过西溅的污浊水花,沈昭仰着脸,任由雨水冲刷。
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反而…绽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笑意!
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嘴角咧开的弧度几乎有些狰狞。
雨水呛进了她的喉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但那疯狂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她的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亮得惊人,不再是空茫的寂静,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毁灭性的火焰!
那是一种挣脱枷锁的***,一种对命运嘲弄的反击,一种在绝望边缘纵情燃烧的、带着血腥味的狂欢!
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在了林屿的心上!
震撼!
无以复加的震撼!
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认知!
什么废柴的自我厌弃,什么写作的瓶颈,什么被拒绝的难堪…在这一刻,都被这雨幕中疯狂燃烧的景象碾得粉碎!
这不是他认知里任何一个女孩该有的样子。
这不是脆弱,不是疏离,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带着毁灭***的极端叛逆!
像一朵在暴风雨中把自己撕碎、也要将最后一丝血色染红天地的花!
林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留下一种冰火交织的战栗。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沈昭似乎耗尽了力气,踩着水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停在那片浑浊的水洼里。
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
湿透的长发黏在脸上、脖子上。
那抹疯狂的笑意渐渐隐去,只剩下剧烈的咳嗽和一种仿佛灵魂被抽空的疲惫。
她慢慢首起身,没有回头,没有看屋檐下那个被彻底震懵的旁观者一眼。
她只是抬起手,用湿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污。
然后,拖着那双完全湿透、沾满泥泞的帆布鞋,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更深、更密的雨幕之中。
单薄的身影很快被灰白色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只留下屋檐下,像个落汤鸡一样僵立的林屿,和他手里那把歪斜的、毫无用处的伞。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上。
吧嗒…吧嗒…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跳,也像某种坚固外壳被这疯狂暴雨无情敲碎的声音。
那个在积水中带着疯狂笑意纵情踩踏的苍白身影,像一幅烙印,带着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毁灭气息,深深地、永远地刻进了林屿的眼底。
他废柴人生里那潭死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和暴雨,搅得天翻地覆。
他忽然觉得,自己笔下所有那些卡壳的、苍白的人物,在刚才那一幕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虚伪。
真正的故事,真正的“妖艳”,原来可以如此…疼痛又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