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御花园。
年世兰刻意选了条偏僻小径，避开妃嫔们常去的牡丹亭。
春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在她绛紫色的宫装上投下斑驳光影。
颂芝捧着一个鎏金食盒跟在身后，时不时偷瞄自家主子。
"看什么？
"年世兰头也不回地问。
颂芝连忙低头："奴婢只是觉得......娘娘这几日变了许多。
""哦？
"年世兰脚步不停，"说说，本宫哪里变了？
""从前娘娘最爱鲜艳颜色，如今却常穿素净衣裳；从前闻到药味就要发怒，如今却日日按时服药；从前......"颂芝突然噤声。
年世兰轻笑："从前本宫眼里只有皇上，如今却避之不及，是么？
"颂芝吓得差点摔了食盒："奴婢该死！
""怕什么。
"年世兰伸手拂开垂到眼前的柳枝，"你说得没错。
本宫是变了。
"她没解释原因，只是突然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有座小巧的六角凉亭，亭中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
那人穿着淡青色绣白梅的旗装，正低头翻阅书卷，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素净得与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沈眉庄。
年世兰眯起眼。
前世她第一次见沈眉庄，是在选秀大殿上。
那时这位沈家大小姐穿着湖蓝色宫装，端庄得体地行礼，被皇上赞为"端庄持重"，当场封了贵人。
如今提前相遇，倒像是命运开的玩笑。
"走，过去瞧瞧。
"凉亭中的沈眉庄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华妃，连忙起身行礼："臣女沈眉庄，参见华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
"年世兰虚扶一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
沈眉庄生得不算绝色，但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得能照见人心。
"你就是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
""回娘娘的话，正是。
"沈眉庄不卑不亢，目光却规矩地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分处。
年世兰示意颂芝放下食盒："本宫听闻你入宫小住，准备参加下月的选秀。
正巧今日出来散心，带了些点心，一起用些？
"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平静："臣女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
"年世兰自顾自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这是本宫小厨房特制的茯苓糕和桂花糖蒸栗粉糕，最是养人。
你尝尝。
"她刻意选了前世记忆中沈眉庄喜欢的点心。
果然，沈眉庄看到桂花糖蒸栗粉糕时，眼睛微微一亮。
"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对坐，年世兰小口抿着茶，状似无意地问："沈小姐平日喜欢读什么书？
""不过《女则》《女训》之类。
"沈眉庄谨慎地回答。
年世兰轻笑："本宫瞧你方才看的，似乎是《楚辞》？
"沈眉庄指尖一颤，茶水险些洒出。
她确实偷偷带了本《楚辞集注》，藏在《女则》的封皮下，没想到被华妃一眼看穿。
"娘娘明鉴。
"她耳根微红，"臣女......""怕什么。
"年世兰打断她，"本宫又不是那些老古板。
《楚辞》怎么了？
《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写得多好。
"沈眉庄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华妃含笑的眸子。
那双传说中骄横跋扈的凤眼，此刻竟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娘娘也读《楚辞》？
""本宫读过的不止《楚辞》。
"年世兰指尖轻点桌面，"《庄子》《史记》都略知一二。
这深宫里，总得找些消遣。
"这是实话。
前世她为讨皇上欢心，确实刻苦读过不少书。
皇上喜欢才女，她便做才女；皇上喜欢艳色，她便做艳妃。
如今想来，可笑至极。
沈眉庄眼中的戒备渐渐消散："娘娘博学，臣女惭愧。
""你与甄家小姐相熟么？
"年世兰突然话锋一转。
"甄嬛妹妹？
"沈眉庄一怔，"娘娘认识她？
"年世兰心中一紧。
果然，沈眉庄与甄嬛此时己有交情。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听温太医提起过。
说是甄小姐才貌双全，这次选秀的热门人选。
"沈眉庄神色舒展："嬛妹妹确实才华横溢，尤其琴艺，连教习嬷嬷都赞不绝口。
"正说着，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年世兰手指一僵，随即迅速调整表情，做出一副虚弱模样。
沈眉庄连忙起身整理衣装。
雍正穿着一身靛蓝色常服，带着苏培盛等几个太监缓步而来。
年世兰垂眸行礼，目光只及皇帝腰间的明黄佩带——前世她最爱把玩那上面的龙纹扣。
"爱妃身子可好些了？
"雍正虚扶一下，声音温和，"朕听说你这两日都在喝药。
""谢皇上关心。
"年世兰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虚弱，"臣妾只是春乏，章太医说调养几日便好。
"雍正目光转向沈眉庄："这位是......""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
"沈眉庄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沈自山的女儿？
"雍正打量着她，"起来吧。
朕记得你父亲奏折里提过，你擅长琴棋书画？
""臣女惭愧，不过略知皮毛。
"年世兰冷眼旁观。
皇上对沈眉庄的兴趣显而易见，与前世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次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暗自庆幸——皇上若对沈眉庄有意，便不会太关注自己的反常。
"皇上。
"她适时轻咳两声，"臣妾有些乏了，想先回宫休息。
"雍正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爱妃脸色是不太好。
苏培盛，送华妃回宫，再让章太医去瞧瞧。
""不必劳烦苏公公。
"年世兰微笑，"臣妾有颂芝伺候就行。
皇上与沈小姐难得相遇，不如多聊聊。
沈小姐方才正说到《楚辞》呢。
"她故意抛出这个话题，知道皇上最欣赏有才学的女子。
果然，雍正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
沈小姐也读《楚辞》？
"年世兰趁机告退，转身时瞥见沈眉庄投来的复杂目光。
她知道沈眉庄此刻一定满腹疑惑——为何传闻中骄纵善妒的华妃，会主动给一个秀女创造面圣的机会？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回翊坤宫的路上，颂芝忍不住问："娘娘为何对沈小姐这般好？
她若得宠......""你以为本宫是在讨好她？
"年世兰轻笑，"错了。
本宫是在给自己铺路。
""铺路？
""沈眉庄与甄嬛交好。
"年世兰摘下一朵路边的野花，在指尖捻碎，"而甄嬛......将是这后宫里，最特别的存在。
"前世甄嬛能从一个无依无靠的贵人，一步步走到权倾后宫的熹贵妃，靠的不仅是皇帝的宠爱，更是过人的心性与智慧。
这样的人，与其为敌，不如为友。
更何况......年世兰眸色转深。
甄嬛与皇上之间，还有那段"宛宛类卿"的纠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被当做替身是何等痛彻心扉。
"娘娘，前面好像是端妃娘娘的轿子。
"颂芝突然低声提醒。
年世兰猛地回神。
不远处，一顶素净的软轿正缓缓而行，轿帘微掀，露出端妃齐月宾半张苍白的脸。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端妃迅速放下轿帘，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前世，是她亲手给端妃灌下红花，导致其终身不孕。
这笔债，她记着。
"绕路。
"年世兰冷声道。
刚拐过假山，却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躲在石后，见她们过来，扭头就跑。
"站住！
"颂芝喝道。
那人跑得更快了。
年世兰眯起眼，突然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她前世善骑射，脚程极快，不出百步就揪住了那小太监的后领。
"娘、娘娘饶命！
"小太监扑通跪下，浑身发抖。
年世兰认出他是皇后宫里的粗使太监："说！
谁让你跟着本宫的？
""奴才没有......啊！
"年世兰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暗袋。
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小册子，密密麻麻记录着她这几日的行踪——何时用药，见过谁，甚至包括她摔镜子那日的只言片语。
"好，好得很。
"年世兰怒极反笑，"颂芝，把他绑了，堵上嘴，从后门带进翊坤宫。
"她倒要看看，是皇后的手伸得太长，还是......皇上从来就没信过她。
回到翊坤宫，年世兰刚换下衣裳，周宁海就匆匆进来："娘娘，温太医送药来了，还带了......您兄长大人的回信。
"年世兰精神一振："快请。
"温实初低着头进来，奉上一个青瓷药瓶和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娘娘，这是调理气血的丸药，每日一粒。
那......特殊的汤药，微臣己交给颂芝姑娘了。
"年世兰接过信，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与兄长通信，不知他是否领会了自己的警示。
"有劳温太医。
"她强自镇定，"本宫听闻，甄家小姐近日身子不适？
"温实初明显一怔："娘娘如何得知？
""猜的。
"年世兰微笑，"选秀在即，闺秀们难免紧张。
这样吧，本宫这里有些上好的血燕，你带去给甄小姐，就说......"她顿了顿，"就说沈小姐托本宫转交的。
"这招一石二鸟——既向甄嬛示好，又巩固与沈眉庄的"友谊"。
更重要的是，通过温实初这个中间人，她可以不着痕迹地与甄嬛建立联系。
温实初迟疑道："这......""怎么，怕本宫下毒？
"年世兰冷笑，"本宫若想害人，大可光明正大地罚，用得着这般拐弯抹角？
""微臣不敢！
微臣这就去办。
"待温实初退下，年世兰迫不及待地拆开兄长的回信。
信很短，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匆忙："妹信己悉。
兄一切安好，勿念。
隆科多之事，兄自有分寸。
你在宫中保重身体，少操心前朝事。
另：近日西北军中确有异动，似有细作混入，兄正密查。
若有所获，当密奏皇上。
"年世兰读完，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兄长虽未明说，但显然听进了她的警告。
至于西北军中异动......她心头一跳。
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年羹尧因"勾结外敌"的罪名被下狱。
难道所谓的"细作"，根本就是皇上安插的？
"娘娘，那小太监招了。
"颂芝匆匆进来，压低声音，"他说是皇后娘娘让他盯着您的。
还、还说......""说什么？
""说皇上最近常翻华妃娘娘的绿头牌，却又临时改去其他宫里，是因为......因为钦天监说您命格有变，恐冲撞了圣驾。
"年世兰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命格有变，分明是皇上察觉了她的反常，借故试探！
前世她若听说皇上翻了牌子又不来，定要闹得天翻地覆。
如今她不在乎了，皇上反倒起了疑心。
"娘娘......"颂芝担忧地看着她。
"无妨。
"年世兰拭去眼角泪花，"皇上爱来不来。
本宫乐得清闲。
"她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的紫禁城。
层层叠叠的宫殿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们都是网中的鱼。
但这一次，她要做那个悄悄咬破网眼的鱼。
"颂芝，准备笔墨。
"她突然道，"本宫要再给兄长写封信。
"这一次，她会把前世年家谋反的"证据"——那些皇上早就布好的陷阱，一一指出来。
兄长若能及时抽身，或许年家还有救。
至于她自己......年世兰摸了摸袖中的避子汤药，眼神坚定。
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