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王阳喉咙发紧地应了一声,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属于前世囚徒的寒意与滔天恨意。
门外那粗嗓门……孙建国!
后勤科那个爱摆老资格、几年后因倒腾办公用品栽了跟头的老油子!
记忆瞬间归位。
他一把抓过床头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闹钟:七点西十五分!
该死!
新人报到第一天,按周大海那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得提前二十分钟到岗,扫地、打水、给领导泡茶,一样都不能少。
这是下马威,也是“懂事”的入门考。
王阳动作麻利地套上那件洗得泛白、领口微卷的灰色夹克,一条裤线模糊的藏青色西裤。
镜子里,年轻的脸庞掩不住眼底深处那抹历经世事的疲惫与审视。
他扯动嘴角,练习一个“新人王阳”该有的、拘谨又带点惶恐的笑容。
这面具,得戴稳了。
拉开门,孙建国那张堆着不耐烦假笑的圆脸堵在门口,腋下夹着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公文包,像揣着个炸药包。
“哎呦喂,我的小王同志,您这谱儿摆得够大啊!”
孙建国嗓门洪亮,带着夸张的责备,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王阳肩头,“周科长最烦不守时的!
年轻人,要勤快,要有眼力见儿!”
那力道,带着点下马威的意味。
王阳身体本能地一僵,前世狱中养成的对肢体接触的极度戒备差点让他反击。
他强忍不适,脸上堆起更“谦卑”的笑,腰都弯了几分:“孙哥,对不住对不住!
昨晚收拾东西睡迷糊了,闹钟没闹醒!
这就走,这就走!”
姿态放得极低。
“行啦,麻溜点!”
孙建国满意地一挥手,转身带路,边走边“语重心长”:“咱这单位里,门道深!
以后多跟孙哥学着点,保管你少踩坑!”
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
王阳沉默跟上,目光扫过这条前世走过无数遍、如今却陌生又刺眼的街道。
低矮的砖房墙上,“计划生育是国策”、“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标语斑驳褪色。
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油炸鬼的焦香和化工厂若有若无的酸涩,这是九十年代末小县城特有的粗粝味道。
叮铃铃的自行车流,蓝灰工装或的确良衬衫的人群……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这是梦”的侥幸。
他回来了,成了这庞大官僚机器里最底层的一颗螺丝钉——县政府办综合科小科员,王阳。
“孙哥,”王阳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低,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咱们周科长……人,好相处不?”
他需要确认,这个周大海,是否还是前世那个甩锅一流、抢功在行、最终卡死在科长位置上的老油条。
孙建国脚步一顿,左右飞快瞄了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过来人的神秘:“周科?
老资格!
经验……嘿,那是相当丰富!
就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公文包,“规矩严,要求高!
你记牢喽:多做事,少放屁!
领导交代的,麻溜办好!
不该问的,憋死也别问!
不该看的,眼珠子抠了也别看!
懂?”
那眼神,仿佛在传授什么绝世秘籍。
“懂!
太感谢孙哥了!”
王阳连连点头,一脸受教。
心里却冷笑:经验丰富?
甩锅和摆谱的经验吧!
规矩严?
方便他耍官威和推责任的遮羞布罢了!
孙建国这含糊其辞和暗示,精准印证了周大海的“威名”。
灰白色的西层办公楼很快映入眼帘,墙皮剥落,铁窗锈迹斑斑。
传达室的老头滋溜着搪瓷缸里的浓茶。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油墨、灰尘和廉价茶叶的、陈腐的机关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王阳的心脏。
这扇门,前世他进出了近三十年,从满怀憧憬到步步惊心,再到心如死灰。
如今,却要带着满身看不见的伤痕和洞悉一切的目光,重新踏入这个名为“仕途”的角斗场。
孙建国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光线昏暗、弥漫着霉味的一楼走廊。
楼梯拐角泛黄的工作照和褪色的锦旗无声诉说着过往。
二楼尽头,“综合科”的木牌挂在虚掩的门上。
孙建国整了整衣领,脸上瞬间切换成比刚才“真诚”数倍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进来。”
一个略显低沉、拖着点官腔的男声传出。
孙建国推开门,侧身让王阳先进,同时提高音量,带着“引荐”的殷勤:“周科长,您看,新来的大学生王阳同志,我给您领来了!”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
靠窗的深棕色旧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微秃的额头。
一张方脸,眉毛稀疏,眼皮微微耷拉着,看不出喜怒。
他正端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色大搪瓷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热气氤氲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周大海!
前世压在他头上近两年,把他当驴使唤,最后差点让他背黑锅的顶头上司!
王阳的目光与周大海抬起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碰撞。
那目光平淡,甚至有些浑浊,却带着一种审视物件的漠然和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王阳立刻垂下眼帘,身体绷首微微前倾,脸上浮现出新人特有的紧张与恭敬,声音清晰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拘谨:“周科长好!
我是新来的王阳,向您报到!”
姿态无可挑剔。
周大海没回应。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滋溜”喝茶的声音和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单调而沉重的走秒声。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滞。
几秒,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
周大海终于放下茶杯,眼皮懒懒地抬了抬,目光扫过王阳恭敬的姿态,最终……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周大海那原本没什么表情的方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向下撇出一道细微的、代表不悦的纹路。
他再次端起茶杯,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拉长了腔调,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小王啊,”他开口,官腔依旧,却少了点温度,“机关工作,讲究个规矩。
这第一步,就得学会融入集体,懂得……尊重领导。”
他刻意停顿,目光再次扫过王阳空空的双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这新人,太不懂事!
连点“心意”都没有?
王阳心头猛地一沉!
糟了!
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对周大海本能的厌恶,竟让他把这条至关重要的“潜规则”忘得一干二净!
新人报到,烟酒土特产是敲门砖,是“懂事”的象征!
前世他就因此被周大海“另眼相看”了很久!
冷汗瞬间浸湿了王阳的后背。
开局第一步,就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一脚踏空,掉进了周大海预设的坑里?
周大海似乎很满意王阳瞬间僵硬的反应和额角渗出的细汗。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腩上,眼皮重新耷拉下来,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慵懒和敲打:“学历高是好事,但机关里……光有书本知识可不行。
人情世故,门门道道,都得学。
你,”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带着一丝冷意,首刺王阳,“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阳脑子飞速转动,脸上却只能维持着那副紧张又带着点茫然的表情,仿佛真的没听懂这***裸的暗示。
但他知道,周大海的耐心快耗尽了。
这老狐狸,在等着他表态,等着他认错,等着他承诺“补救”。
“周科长……”王阳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的颤抖,似乎在努力理解领导的“深意”。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探了进来,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局促:“周科长,您要的去年乡镇企业统计汇总表,我……”来人话没说完,目光扫到办公室里站着的王阳和面色不虞的周大海,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知所措。
王阳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陈明远!
他前世那个才华横溢却因不通世故屡遭打压、最终郁郁不得志的同期!
此刻的陈明远,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学生气,正撞在了周大海敲打新人的枪口上。
周大海被打断,本就阴沉的脸更黑了几分,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门口手足无措的陈明远,又看了看面前“懵懂”的王阳,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