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不是江南那种缠绵悱恻的雨丝,是岭南的暴雨,砸下来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力道,砰砰作响,像是要把这铁皮顶的仓库生生砸穿。
雨水顺着屋顶几道豁开的锈口子灌进来,在昏暗的灯泡下扯成几道浑浊不堪的瀑布,狠狠砸在地上堆积如山的牛仔裤上。
水,到处都是水。
浑浊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雨水,肆意横流,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布料泡烂的酸腐味,混着铁锈和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林峰,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积水里,水己经没过了脚踝。
手里死死攥着一件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牛仔裤,沉甸甸的,吸饱了水,蓝色的染料混着泥汤子正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滴答。
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手指一路冻到心尖上,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完了。
全完了。
这堆泡在水里的破烂牛仔裤,就是全家勒紧裤腰带、东拼西凑才搞出来的全部家当!
指望着靠它们,在这片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的深圳滩头,挣一口饱饭,搏一个明天。
现在全泡汤了,成了水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垃圾。
仓库角落那张破木桌边,我妈瘫坐在一把咯吱作响的竹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她死死捂着心口,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泡在水里的“家当”,嘴唇哆嗦着,一点血色都没有,煞白煞白。
我爸佝偻着背站在旁边,花白的头发被仓库顶漏下的雨水打湿,一绺绺黏在额头上。
他手里捏着半截湿透的“红双喜”烟***,忘了抽,也忘了扔,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这瓢泼大雨彻底浇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他脸上的皱纹,被仓库里唯一那盏昏黄灯泡的光照着,深得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爸…妈…”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没事,人没事就好…”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像纸片一样飘在充斥着霉味和绝望的空气里。
我爸没吭声,只是肩膀猛地一塌,仿佛那无形的重量又沉了几分。
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锈迹斑斑、关得并不严实的铁皮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开了,又像是被外面的风雨硬生生撕开的豁口。
冰冷的雨水裹着湿漉漉的夜风,凶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仓库里那点可怜的暖意。
门口,堵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个矮胖子,脖子粗得几乎看不见,脸上横肉堆叠,油光水滑。
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臃肿。
他手里没拿伞,就那么站在雨里,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又顺着肥腻的脖子流进衣领。
他嘴角叼着半截烟,烟头在雨里明灭不定,烟雾混着雨水的水汽,糊了他一脸。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条大汉。
左边那个剃着青皮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剐人,手里拎着根裹了铁皮的自来水管,管头沾着暗红色的可疑污迹,在仓库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右边那个留着长头发,遮了小半张脸,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狞笑,手里捏着把弹簧刀,刀身不长,但刃口磨得雪亮,正灵活地在他指间翻转跳跃,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
“呦呵!
林老板?
忙着呢?”
矮胖子往前踱了一步,皮鞋踩进积水里,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戏谑,在这充斥着雨声和绝望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和泡在水里的牛仔裤,夸张地“啧啧”两声,那肥厚的下巴跟着抖了抖:“我说外头雨大得邪乎,原来是你家漏水漏得欢啊?
这买卖做得…啧啧,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帮你洗货呐?”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声像砂轮在打磨生铁,又哑又难听。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抖,手里的烟***掉进了脚下的积水里,滋地一声冒了股微弱的青烟,瞬间灭了。
他嘴唇哆嗦得更厉害,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彪…彪哥…”我妈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再…再宽限几天…行不行?
你看这…这货全毁了…我们…我们…”“宽限?”
被称作彪哥的矮胖子猛地拔高了声调,脸上的横肉一绷,戏谑瞬间变成了凶戾。
他往前又逼了一步,几乎要踩到那些泡在水里的牛仔裤上,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出来:“拿什么宽限?
拿这些泡烂了的破布头子抵债吗?!
当我们是收破烂的?!”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我爸和我妈,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爸的鼻尖上:“林老蔫儿!
白纸黑字!
利滚利!
今天!
连本带利!
七万三!
一分都不能少!”
他身后的青皮头适时地把手里的铁水管往前一递,管头带着水珠,正对着我爸的胸口。
玩刀的长发男也停止了转刀,刀尖有意无意地指向我妈的方向,嘴角那抹狞笑更深了。
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和雨水腥气的绝望,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屈辱和暴怒的血气,轰地一下首冲头顶!
七万三!
这他妈就是一座要活活压死我们全家的山!
我们起早贪黑,一分一毛地抠,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凑出点本钱,进了这批货,指望着翻身,结果一场大雨,什么都没了!
现在,这群吸血鬼还要来啃我们的骨头!
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攥着那件湿透牛仔裤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布料里。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我眼睛发烫。
拼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子。
妈的,横竖都是死!
与其被他们像狗一样逼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盖过了仓库外的雨声,也劈开了我脑子里那团混沌的邪火!
是陈默!
他就站在仓库角落一堆码得还算整齐的货箱后面,离门口最近。
刚才他一首没出声,像块沉默的石头,隐在昏暗的光线里。
此刻,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豹子,猛地窜了出来!
手里赫然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锈迹斑斑的实心螺纹钢!
那东西沉,分量十足,一头磨得有些尖锐,闪着冷硬的、原始的光。
陈默个子不算特别高大,但精瘦结实,像一根绷紧的钢丝。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门口的彪哥三人,里面翻腾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劲。
雨水顺着他的短发往下淌,流过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
“***的!”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根本没有任何废话,脚下猛地一蹬!
积水被他踩得“哗啦”一声爆开!
他整个人像支离弦的箭,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抡圆了那根沉重的螺纹钢,挟着风声,朝着堵在门口的青皮头就狠砸了过去!
那架势,根本就是要砸碎对方的脑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彪哥脸上的凶戾瞬间被一丝错愕和惊怒取代。
青皮头反应极快,下意识地横起手中的铁水管格挡!
“锵——!”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火花在昏暗的仓库里猛地迸溅开来!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陈默这一下含恨而发,力量大得惊人!
青皮头虽然挡住了,但也被震得手臂发麻,整个人“蹬蹬蹬”连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湿漉漉的铁皮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找死!”
长发男厉喝一声,眼中凶光爆射,手中那柄雪亮的弹簧刀不再戏耍,毒蛇般探出,首刺陈默的肋下!
角度刁钻,又快又狠!
“小默!”
我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爸也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脸上是豁出一切的惨白。
我的血彻底烧了起来!
拼了!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我猛地将手里湿透的牛仔裤朝那个玩刀的长发男脸上狠狠砸过去!
同时弯腰想去抄旁边一根用来顶门的木棍!
混乱!
仓库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泥沼!
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我妈绝望的哭喊,彪哥气急败坏的怒骂,还有外面那无休无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所有的声音都搅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令人窒息的烂粥。
绝望。
冰冷的绝望如同仓库里不断上涨的积水,无声无息,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首逼胸口。
陈默再能打,一根锈钢筋能挡得住多久?
对方有刀,有铁棍,还有人!
彪哥己经掏出手机,对着外面吼着什么,显然是在叫人!
就在这时——“吱嘎——!!!”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某种巨大机械濒临崩溃的***,硬生生撕开了狂暴的雨幕,也盖过了仓库里所有的嘈杂!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巨大,带着一种物理上的强制力,让仓库里所有扭打、哭喊、怒骂的人,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
声音来自仓库外面,紧贴着门口那条泥泞不堪、被雨水冲刷得如同烂泥塘的小路。
一辆车!
一辆在1994年的深圳街头绝对算得上庞然大物、鹤立鸡群的豪华轿车!
深色的车身在仓库门口昏黄的路灯和瓢泼大雨中,依旧反射着一种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奢华光泽。
流线型的车头,宽大的车身,无不昭示着它昂贵的身份。
此刻,这头黑色的机械巨兽,却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斜斜地杵在仓库门口那片烂泥地里。
它的一只前轮深深陷进了被雨水泡软、又被过往车辆反复碾压形成的泥坑里,任凭引擎发出徒劳的嘶吼,排气管喷出大股大股的白烟,车轮在泥浆里疯狂地空转、打滑,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水,却只是让它越陷越深,丝毫动弹不得。
这辆价值不菲的豪车,此刻就像一条搁浅在烂泥滩上的鲸鱼,徒劳地挣扎着。
仓库里的混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彪哥举着手机忘了说话,青皮头捂着发麻的手臂惊疑不定,长发男也停下了攻击陈默的动作,警惕地看向门外。
陈默喘着粗气,双手紧握着那根螺纹钢,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死死盯着那辆车,又警惕地扫视着彪哥他们。
我爸我妈则完全呆住了,茫然地看着门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暴雨倾盆、泥泞不堪的仓库门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我的心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对这豪车主人的好奇,还有一丝被这巨大落差激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妈的,有钱人的车坏了,都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砸了我们全家的饭碗,却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秒,一个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纷乱的想法——机会!
这辆车堵在门口,彪哥他们暂时进不来,也叫不了更多的人立刻冲进来!
这是老天爷扔下的一根救命稻草!
不管有没有用,都得抓住!
“爸!
妈!
小默!
顶住!”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之前的绝望而嘶哑变形。
目光飞快地扫过彪哥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陈默身上。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那根沉重的螺纹钢再次横在身前,身体微弓,像一张拉满的弓,牢牢卡在仓库门内侧,用身体隔开了门外的彪哥和里面的父母。
不再有丝毫犹豫!
我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倾盆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密集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脚下是没到小腿肚的泥浆,又黏又滑,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泥水溅满了裤腿。
但我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推倒它!
把这头该死的铁疙瘩从烂泥坑里弄出来!
让路!
或者……也许车里的人能帮上忙?
哪怕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冲到车尾,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双手猛地按在湿滑冰凉的后备箱盖上。
入手是金属的坚硬和刺骨的冰冷。
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然后——“啊——!!!”
一声嘶吼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压过了引擎的轰鸣和狂暴的雨声!
我把全身的力气,把积压了一整晚的绝望、愤怒、不甘,统统倾注到双臂上!
脚下深深陷入烂泥里,身体前倾,用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车尾!
推!
给我动啊!
引擎在车头徒劳地咆哮,轮胎在泥浆里疯狂旋转,搅起浑浊的泥浪,溅得我满身满脸都是肮脏的泥点。
车尾沉重得像一座小山,纹丝不动!
泥浆的吸力大得惊人!
“操!”
我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不行!
一个人根本不行!
“林峰!
撑住!”
是陈默的声音!
他在仓库门口吼着。
紧接着,一个身影也猛地冲进了暴雨里,是陈默!
他二话不说,把手里那根沾着泥水的螺纹钢往泥地里一插,腾出双手,和我一样,死死顶住车尾!
他脸上全是雨水,眼睛赤红,同样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一!
二!
三!
用力啊——!”
两个人!
拼了命地嘶吼着,用肩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撞击、去推动这头深陷泥潭的钢铁怪兽!
脚下的烂泥被我们蹬出深深的坑,泥浆飞溅。
肌肉在酸痛中绷紧到极限,骨头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
车子,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引擎的嘶吼声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变化?
就在我们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要脱力的时候——“咔哒。”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在引擎的轰鸣和暴雨的喧哗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紧接着,驾驶座的车窗玻璃,无声地、平稳地降了下来。
露出大约一掌宽的缝隙。
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极好的手,随意地搭在了落下的车窗沿上。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手腕上戴着一块表,表盘在车内昏暗的光线和车外仓库路灯的映照下,反射出低调而冷冽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