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广州市医院中心。
清晨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隔离病房的地板上投下等距的光痕。
林月雯数着那些金色的线条,就像数着瑞夏的每一次呼吸——微弱,但还在坚持。
玻璃那侧,瑞夏的白银发丝散在枕上,像是被月光染色的蛛网。
三岁的男孩不该这么苍白,林月雯想。
她记得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瑞夏踮着脚够书架上的童话书,发梢在光线里飞扬如银色的旗帜。
“林瑞夏,体温39.7。”
护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月雯没有回头,她的手掌紧贴着观察窗的玻璃。
瑞夏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遗传自她的蓝眼睛如今蒙着一层灰雾,却在看到她的瞬间亮了起来。
他动了动嘴唇,林月雯立刻把耳朵贴在通话器上。
“妈妈……”声音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的轻响,“我梦见……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林月雯的喉间泛起铁锈味的甜腥。
广东怎么可能会下雪呢。
“等你好了,”她将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声音的平稳,“我们堆一个更大的,好不好?”
瑞夏轻轻点头,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蜷缩起来,像回到***的姿势。
那些金色纹路从他衣领里爬出来,在脖颈处交织成诡异的藤蔓图案,随着呼吸明灭不定。
隔着这该死的玻璃,她自嘲不能碰一碰他的额头。
“冷……”瑞夏的声音飘过通话器。
他的手指在床单上摸索,最终停在离玻璃最近的位置。
苍白的指尖抬起,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无力地垂下。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每声间隔都比前一次更长。
“妈妈……”瑞夏突然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扩大,“星星……”林月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有苍白的天花板。
但当她转回脸时,瑞夏正望着她微笑。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好多星星……”林月雯的眼泪终于坠落。
她知道那些不是幻觉中的星星,而是瑞夏眼中正在熄灭的光。
她的手掌在玻璃上压得更紧,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什么从指缝间溜走。
“看着我,宝贝,”她声音颤抖,“看着妈妈……”瑞夏的睫毛缓缓垂下,又顽强地抬起。
他的右手一点点挪动,最终将整个手掌贴在玻璃上。
林月雯立刻将自己的手掌与之相对,隔着几厘米的厚度,他们掌心的纹路奇迹般地重合。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
林月雯看见一滴泪从瑞夏眼角滑落,划过金色纹路,在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的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
医护人员冲进病房的脚步声、推车金属轮的滚动声、急促的指令声……一切都在林月雯耳边模糊成遥远的潮声。
她的世界只剩下玻璃对面那只渐渐失去血色的小手,和掌心尚未消散的余温。
百叶窗的光痕移了一寸,现在正好照在瑞夏的枕边。
林月雯恍惚看见那束光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去年冬天,他们一起吹散的蒲公英。
病房外的走廊上,悬挂的电视正在播放晨间新闻。
女主播机械的声音穿透嘈杂的医院环境:“卫生部最新通报,全国新增虚噬能侵蚀确诊病例2147例,死亡病例上升至……”林月雯的指甲在掌心掐得更深了。
那些数字像一把把尖刀,每一刀都精准地扎在她心上。
她不需要听具体数字,因为对她而言,哪怕只有一个死亡病例,也足以让她的世界崩塌——如果那个病例是瑞夏的话。
“月雯。”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月雯僵硬地转过头。
林则瑞站在那里,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他手里推着一辆浅蓝色的婴儿车,车轮上还沾着新鲜的雨水痕迹。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林月雯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医院现在这么危险……”林则瑞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妻子,落在玻璃那侧的瑞夏身上。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林月雯读不懂的情绪。
“我想……”林则瑞的声音低沉,“瑞夏应该见见她。”
婴儿车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林月雯低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努力从襁褓中挣脱出来。
三个月大的月下有着和瑞夏如出一辙的银白色头发,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的小脸圆润健康,与哥哥病态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
“咿呀……”月下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小手在空中挥舞。
林月雯下意识地伸手想抱她,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己经三天没换的衣服,沾满消毒水味的手,还有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渗入的血迹。
她缩回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林则瑞似乎理解她的犹豫,轻轻将婴儿车向前推了推,让月下能更清楚地看到病房里的景象。
月下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那双和瑞夏一样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哥哥。
她的小手不再胡乱挥舞,而是首首地伸向瑞夏的方向,五指张开又握紧,像是在试图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林月雯惊讶地看着女儿的反应。
从月下出生到现在,林月雯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医院,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她不知道三个月大的婴儿能有这样的专注力,更不理解为什么月下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哥哥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
就在这时,监护仪的长鸣声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规则的“滴滴”声。
林月雯猛地转头,看见瑞夏的身体在病床上微微抽搐,那些金色的纹路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在他苍白的皮肤下流动、蔓延。
“医生!”
林月雯拍打着玻璃,声音撕裂般尖锐,“快来人啊!”
医护人员再次冲进病房,但这一次,林月雯没有站在原地等待。
她推开林则瑞试图阻拦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冲向隔离病房的门。
“女士,您不能进去!”
一名护士拦住了她。
“我知道我不能进去。”
林月雯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哭腔,“可我怕这是最后一面!”
在她身后,月下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哭声。
林则瑞手忙脚乱地想把婴儿车推远些,但月下的哭声越来越大,小手拼命伸向哥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