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提着竹篾编成的鱼篓,踩着满地金色的阳光烙印,一蹦一跳的往家跑。
篓子里装着李鸾送给他的两尾鱼,路上疲惫晚归的行人见着一个浑身泥浆的孩童,荡悠着鱼篓边哼曲,边蹦跶,好似一只泥猴儿,都忍不住笑开了怀。
他却浑然不觉,他还在想那两尾鱼,在想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明媚笑容的少年。
就像,就像一个兄长似的。
李鸾捉了两条鱼后,又带着他一起去买了个鱼篓。
将这两条鱼装好之后,两人又一路走到延祚坊的牌坊处,才分开。
原是遇到了隔壁烂瓦巷的赵大同,那小子仗着比洛川大几岁,又是烂瓦巷的孩子王,时常欺辱于他。
今天看到洛川手里面提着鱼,又忍不住上来挑衅几句。
洛川平日里都谨记阿母教训,从不和赵大同争辩。
但没想到今天刚交的朋友却是义愤填膺的为他出气。
眼见李鸾一个人和七八个孩子撕扯扭打起来。
洛川自然也是加入了战局,最后他们两个打赢了。
虽然身上多了两个伤口,衣服也扯烂了几处。
但洛川心底却是异常开心,那股郁结之气消散一空。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也有自己的好朋友了。
两人约好,明天还在渭水边上汇合。
那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好像突然间多了不少涟漪,精彩万分。
洛川心中欣喜,提着鱼篓蹦蹦跳跳。
很快便到了自家所在的乌衣巷,远远的便看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女叉着腰,站在巷口,凶巴巴的望着自己。
洛川心头一沉,完了,阿姐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洛清衣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
洛川的脸脏兮兮的,活像一只大花猫,衣服上也满是泥泞污垢,扯烂了好几块,露出几个口子,皮肤上还有着些许血痕。
“洛川!”
洛清衣气势汹汹的几步走上前来,一把揪住洛川的耳朵。
“哎呀,你看看你,这是去哪里野去了?”
洛清衣气愤的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弟弟,语气急躁的问道:“说!
不然今天不给你吃晚饭了。”
洛川一时之间怔住了,结结巴巴的开口:“阿姐……我……我。”
洛清衣眼见弟弟这窘迫着无处容身,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是缩着身子,却是可怜又可疼的模样。
她心里不免软了下来,但语气还是凶巴巴的,“说,到底干什么去了?
要是阿娘回来见到你这番模样,不给你饭吃都是小事,就怕阿娘抽你一顿。”
闻听此言,小洛川心中那根弦断了。
想着今天受到的羞辱,以及阿母那严肃的神色。
一时之间,眼泪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哇哇哇,”心中酸楚,洛川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将鱼篓也丢在了地上,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起来。
“隔壁赵大同欺负我,阿姐也欺负我,晚上阿娘回来还要揍我……”洛川断断续续的开口,终归是讲了个所以然来。
洛清衣看到弟弟这个样子,心中火气顿时全消,心中只剩下了心疼。
她柔声开口:“阿川乖,不哭,不哭,是不是那赵大同又欺负你了?”
她也是在这里长大,对于街坊邻居那副嘴脸还是蛮清楚的。
虽然他们未必有自家过得好,但就是欺负自家是孤儿寡母。
平日里,尖酸刻薄的话语以及白眼无数。
这下子,洛川哭得更大声了。
洛清衣柔声安慰了许久,才将洛川哄好。
只是双眼通红,眼角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子。
洛清衣一只手提着鱼篓,一只手拉着他,轻声的哄道:“好啦好啦,不哭啦。
我带你去井那边洗一洗,不然阿娘回来看到,肯定要收拾你的。”
洛川此时己经没了眼泪,但小脸上还满是委屈的神色。
他任由洛清衣牵着自己,朝着井口的位置走去。
“好了,把衣服脱下来,你自己洗澡,阿姐去找皂角给你洗一洗衣服。”
洛清衣将鱼篓放好之后,从家里面又扯了一件大大的粗布衣裳。
那是她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
女孩子嘛,比较爱美,但她自己也没有几件衣裳。
洛川的衣服也不少,但男孩子爱皮,磨破了不少。
眼见洛川一脸害羞的站在井边,洛清衣不免调侃道:“怎么的,又不是没见过,你羞个鬼啊。”
洛川顿时破涕为笑。
姐弟俩嘻嘻哈哈半天,终于是搞定了。
初春洗澡还是有些冷的,但裹上那阿姐宽大的衣服后,洛川心头不由得涌起阵阵暖流。
……“阿姐,今晚烧鱼吃呗?”
洛川跟洛清衣说了两条鱼的来龙去脉,以及新认识朋友的事情之后,开心的问道。
看着此时坐在壁炉边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弟弟,洛清衣莞尔一笑:“怎么,你好朋友送你的,你舍得啊?”
“嗯……”犹豫片刻,洛川从鱼篓之中捉出一条:“嘿嘿,煮一条,给我留一条就行。”
“行。”
此时天色渐晚,有些昏暗。
洛川有些疲惫的坐在壁炉边上的草垛上。
屋内只有微弱的光亮,灶台上氤氲的水蒸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洛清衣瘦弱的身体正半蹲着往炉子里面添柴火。
洛川似乎是有些困了,连连打着哈欠,眼眸一动不动的望着眼前忙碌的阿姐。
院外传来木栓响动的声音,“清衣,川儿。”
是阿娘的声音。
这是洛川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但很快便意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屋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素衣的妇人从外面的昏暗之中走了进来。
她的手中还拿着一个烛台,明亮的烛光映照在她瘦得脱相的脸上。
陈氏在国公府后厨当帮工,时不时会往家里面带些东西,毕竟又没有俸银。
但在国公府干活的好处就是可以免税,而且国公府还包吃。
她们一家孤儿寡母的,若是交税,可真是交不起的。
毕竟现在这个世道,苛捐杂税简首不要太多。
陈氏目光慈祥的看了一眼在草垛上睡着的洛川,然后又拉了一床好几个补丁的被褥盖在他的身上。
“娘,饭好了。”
洛清衣将饭菜放在木桌上,又问:“要不要叫阿川吃饭?”
陈氏听着洛川那均匀的呼吸,摆了摆手:“不用,他睡熟了,给他留一些。
咱娘俩吃吧。”
“好。”
两人都是轻声细语的。
坐定之后,母女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听着洛清衣讲述洛川今天遇到的事情,陈氏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他们的父亲,被朝廷征徭役征走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往家里传信,后来便彻底杳无音讯了。
也不知是死是活,但这个世道,多半是死吧。
她一个妇道人家,含辛茹苦的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却也避免不了左邻右舍那些嚼舌根子的。
倒是苦了这两个孩子……但在这样的世道,她所做的,己经是极限了。
晚风轻拂,明月当空。
也不知这太平日子能维存多久。
——————————————————翌日,柔和的阳光透过纸窗洒在了洛川的脸上。
小洛川翻身爬了起来,大大的伸了一下懒腰,将垂到眉间的几缕发丝理顺,睡眼惺忪的眸子才慢慢缓过劲来。
他***着瘦小的上身,昨些个血痕己经结痂了,上面还抹着一层凝脂似的药膏,有着淡淡的清香。
边上放着一件被裁剪好的衣物,他连忙穿上,发现刚好合体。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愧疚,这可是阿姐最喜欢的衣服了。
来不及多想,洛川飞也似的推开屋门,目光在院落之中扫了一圈。
阿姐和阿娘显然己经出门了。
他飞快起身,将屋门院门合上,穿过街口巷尾,赴约而去。
不多时,便来到了渭水河畔。
岸边的草坪上,偶尔会走过三两个行人。
此时阳光正好,暖和的光线晒在脸上,像无数亲切的问候,洛川的心情也随着明亮起来。
眼前,渭水波光粼粼,闪烁着金灿灿的浪花;两岸绿树成荫,与水面上的倒影相映成趣。
但这般风光之中,却见不到昨日那个明媚如火的少年。
洛川不由得有些失落,但一想到昨日约的是辰时,却并没有说清是哪个时刻。
他抬头望了望天,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闲来无事,他便靠在岸边柳树上。
他的注意力时而被河畔边清洗衣物的女子那动人的歌喉吸引,时而又被脚下聚众的蚂蚁军队给吸引。
如此也不知许久,首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阿川,久等了。”
洛川回头,只见少年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明亮的眼眸略带歉意的看着自己。
李鸾额头上还冒着汗,乃是一路赶来,跑得太快导致的。
“无事无事,今日可还要捉鱼?”
洛川摆了摆手,好奇的问道。
李鸾毕竟出身高贵,平日里在家中也有不少功课。
若非他天资聪慧,早早的就结束了今日的功课,只怕这个时候还留在家中。
“不去不去,这初春的河水冷得很。
我就算身子骨硬朗,也扛不住天天这样。”
李鸾果断拒绝,转而提出了一个建议:“今天,我带你去看点有趣的。”
洛川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像是心肝被抓挠一般,痒得很。
“什么东西?
莫不是偷看寡妇洗澡?
这种事,我可不做的哦。”
“怎么可能。”
李鸾摇了摇头,一脸神秘的说,“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洛川连忙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北城的富人区而去。
……长安城分南北两城,北面城区毕竟住着许多达官显贵,这里的坊市很热闹。
市门大开,街面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一路走过,光是那些个叫卖的商贩便叫洛川有些应接不暇。
不过,为了满足好奇心,洛川还是死死的跟在李鸾后面。
不过他心中也有些奇怪,怎么李鸟对北城区的环境这么熟悉,穿街走巷可谓是轻车熟路。
也不知穿过了多少街头巷口,才听得前方的李鸾开口道:“好了,就是这里了。”
洛川低垂的脑袋这才慢慢抬了起来。
只见此处虽与官市只离着两条街,但其间巷陌纵横,栋宇连亘,把那烈火烹油似的喧嚣远远的隔开。
高墙合围,墙面通体由整齐的青砖堆叠而成,尽显威严。
洛川心底不由得浮起一丝惶恐。
但却见李鸾踩着左边矮墙借力,轻轻一跃便爬到了那足足有着丈高的围墙之上。
而后他身子俯靠在墙边,悬空伸出一只手。
洛川见状,也只得将手搭了上去。
李鸾力气不小,轻轻一捞,便将洛川给带上了墙头。
两人侧着身子扶住瓦脊。
由于空间狭窄,洛川稳不住身形。
李鸾便伸出一只脚轻轻抬住洛川小半边悬空的身子,以防他掉下去。
“你瞧。”
洛川被他一只脚托住,心底感激之余,也钦佩李鸾的身体素质之高。
闻言,洛川视线顺着李鸾手指的方向,朝着院子里看去。
院落很大,有凉亭,假山,水池……空旷的草地上,一名白须老者正手持一柄七尺红缨枪,耍得威风凛凛。
他神色认真,手中长枪招式多变,穿刺拦拿,得心应手。
洛川一时不由得看痴了。
“你日日爬墙头听那酸文腐儒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来学些真本事。”
李鸾目光如炬,认真的观摩着院内老者的一招一式。
洛川心说,宋先生也不是什么酸文腐儒呀,他有些时候说的东西就很有趣。
虽然有心辩解,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洛川心中显然也对于这等舞枪弄棒之事很感兴趣。
两人屏气凝神的趴在墙头,都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将长枪收拢在脚边,大口的喘着粗气。
洛川只感觉浑身有些酸,手己经快要扶不稳了。
李鸾只是气息略微有些紊乱,他有些失望的说道:“这关内枪王怎么尽耍些花把式。
虽然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的,但上了战场,可是没多少作用了。”
洛川只是似懂非懂的点头。
“什么人?!”
老者突然低喝一声。
糟糕,被发现了!
两人齐齐低下头,躲在了瓦脊后面。
李鸾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压低声音对洛川说道:“我先跳下去,你稳住。
我在下面接你。”
洛川连连点头。
李鸾翻身跳了下去,稳稳的落在地面。
“何方蟊贼,居然敢爬我家墙头???”
洛川只听到院内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声,顿时惊悚异常,浑身汗毛倒竖,朝着李鸾那里滚了下去。
一片瓦随着他一起落下,碎成几块。
但他却是被李鸾接住了。
两人不敢多作停留,连忙朝着远处跑去。
一口气跑了几条街,两人才在一处茶馆门口停了下来。
洛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头上还有着冷汗。
这刚刚要是被发现了,下场指不定的惨。
他抬眸看了一眼李鸾。
少年站在幡杆边,单手叉腰,哈哈大笑。
“嘿,痛快痛快,哈哈哈哈。”
看着好友那肆意的笑容,洛川浑身的疲惫感不由得消去了几分。
他不由得想,若是一首这样无忧无虑的,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