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正午，陈春华顾不得日头灼人，一口气蹬了西十多分钟的自行车，首奔五港镇的海鸥照相馆。
五港镇不比柳清镇繁华，照相馆的对面就是镇政府，平日里主要做证件照的生意。
午后单位还没上班，照相馆里没客人，老板娘郑晓鸥靠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时装杂志，见陈春华推门进来，不由露出惊喜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今天不上班吗？”
陈春华两颊通红，满头大汗，上前一把抓住郑晓鸥的手。
“晓鸥，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照相馆二楼是郑晓鸥夫妻的卧室，屋子里除了一张铁架床，只有一张藤圈椅能坐人。
郑晓鸥引陈春华坐到藤圈椅上，然后从衣柜里拿了条新毛巾，用热水投过后递给她。
“汉强回家打农药去了，孩子也跟着走了，这里就咱俩，你先擦擦汗，慢慢说。”
郑晓鸥个子不高，小圆脸上嵌着双大眼睛，留着齐肩短发，穿一件绿底小碎花的棉布连衣裙，整个人看起来活泼俏丽。
陈春华接过温热的湿毛巾，再看到郑晓鸥年轻健康的脸，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就往下掉。
郑晓鸥忙坐到对面的铁架床上，抚着陈春华的肩膀安慰她：“哭出来好，你想哭就哭吧。”
说着叹了口气，“真没想到，老朱当初对你多好啊，居然也……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春华没说话，用毛巾捂着脸摇头，她不是哭这个。
她和郑晓鸥是小学同学，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前世她背负污名离婚，连父母兄弟都不肯帮她，只有郑晓鸥愿意相信她，不仅收留她暂住，还要带她一起去外地经商。
虽然她为了儿子错过机会，但郑晓鸥发达后也没忘了她，每年回乡过年都会给她带礼物，可惜好人没好报，前世郑晓鸥刚过五十就因为癌症去世了，死前一个礼拜还惦记她，问她的养老保险交了吗，没交的话她来出钱。
眼下离婚的事要办，将来郑晓鸥的命也要救，陈春华用毛巾狠狠擦了把脸，止住眼泪，再开口时语气坚定：“晓鸥，我要和朱建国离婚，你帮帮我好吗？”
郑晓鸥立刻重重点头，刚要开口说好，突然想到什么，又犹豫了，问陈春华：“你爸妈知道了吗，他们怎么说？”
陈春华摇头。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而且说了也没用。
我想好了，朱家三代单传，学明我肯定带不走，离了婚我有手有脚，不靠娘家也能养活自己。”
郑晓鸥抿了抿唇，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春华，你是不是想着离了婚，趁年轻还能再嫁？”
陈春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愣住了，郑晓鸥小心翼翼地解释：“你知道的，我表姐王英也离婚了，现在在菜市场卖鱼，有流氓知道她没依靠，就三天两头地纠缠她，她想再嫁，可是来相看的人家还不如以前那个。
她现在……挺后悔的。”
陈春华低头不语，王英的事，前世她也有所耳闻。
王英的丈夫做水泥生意挣到钱了，在外面养了小老婆，王英一气之下离了婚，她前夫离婚后依旧过得风生水起，可是王英之后再嫁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嫁的差。
“春华，朱建国对不起你，你想离婚也没错。
可是……可是这世道，不是光有钱就能过得好的，尤其是离过婚的女人，日子更不好过啊！”
“还有你说把学明留在朱家，那你想过没有，朱建国今年也才三十岁吧，他不可能不再婚吧，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万一学明在后妈手底下受磋磨，你能狠下心不管吗？
到时候你一个人带着儿子，日子就更难了！
就算你也再婚了，可半路夫妻都是贼……”说到这里，郑晓鸥停顿了一下，咬了咬牙：“所以我觉得你要不再看看，先别急着离婚呢？”
陈春华想起前世，不得不承认郑晓鸥说中了大半。
郑晓鸥见她垂着眼若有所思，以为她听进去了，忙接着再劝：“我和汉强的事你也知道，他爸妈偏心偏到咯吱窝里了，什么香的好的都只想着他弟弟。
汉强又是个傻的，还上赶着去孝敬，我们手里是一分钱都存不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去年盘下这照相馆，全靠你和我小妹借钱，前年小秋住院，也是你连夜给我送的住院费，你的情义我都记在心里，所以我不能看着你随随便便就离了婚。”
“朱建国不是东西，你要我帮你打他骂他都行，我只担心你以后怎么办。”
说着郑晓鸥红了眼眶，掏出手帕摁了摁眼角，“我要是铜厂街的大老板就好了，就能让你痛痛快快地离婚，不用这样前怕狼后怕虎了。”
陈春华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郑晓鸥是真为她着想啊。
两辈子加起来，能交到这样一个真心朋友，自己做人也不算完全失败。
“晓鸥，我知道你拿我当亲姐妹才这样劝我的，我真的谢谢你，真的。”
陈春华抽抽搭搭说完这句话，就决定把自己重生的经历说出来，可是刚要开口就觉得眼前一黑，好险没从藤椅上滑下去，吓得郑晓鸥连忙扶住她，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又是拍背又是掐人中的一阵忙乱，陈春华缓过劲来，说没事，可能这两天累到了，可等她再想说出前世的事时，眩晕再一次发生。
陈春华意识到不对劲了，看来老天爷虽然允许她重生，却不允许她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看一眼手上的腕表，时间不多了，陈春华稳了稳心神，拉住郑晓鸥的手，再次恳求：“晓鸥，我离婚不是一时冲动，今天下午的机会，是我等了很久才等到的，如果这次不能和朱建国一刀两断，我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你帮帮我吧，我绝对不会后悔的！”
这是陈春华今天第三次求自己帮忙了，郑晓鸥心知她心意己决，自己再劝下去，说不定还会耽误了好友的大事，于是果断点头说好。
“那你快说要我怎么帮你，要不要我把汉强叫回来？”
陈春华紧锣密鼓准备离婚的时候，朱学明正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小下巴。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朱学明抬起头，这自建房的二楼是用木板铺的，楼上稍微有点动静，楼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朱学明又扭头去看他奶奶，老太太正窝在沙发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面前的彩色电视里正放着西游记，但朱学明根本看不进去。
刚刚他奶奶领着他出院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他爸爸的摩托车停在院里。
“建国，明明回来了。”
他奶奶边喊边拉着他往二楼去，到了楼梯口，他爸爸光着上身出来了，不让他们进卧室。
“妈，我翘班回来困一觉，您领明明去楼下看电视吧。”
老太太一句话没多问，“哦”了一声，就带着朱学明下来了。
朱学明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忧愁——爸爸不干人事，奶奶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家要散。
自她住进这个小男孩的身体，己经过去一个星期，说来也怪，她生于1997年8月4日，原名朱雪明，这个小男孩生于1987年8月4日，名字与她的同音。
她上辈子死于2019年12月26日，那天为了躲避来要钱的父母和弟弟，她慌不择路，被路过的汽车撞飞。
再睁眼是在医院里，床边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见她醒来，争先恐后地用一种类似日语的方言问她话。
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听得懂，正犹豫怎么回答呢，突然感觉一阵尿胀，进了厕所一脱裤子，她十分不争气地晕了。
再次醒来，朱雪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不禁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我上辈子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枉死，所以地府的工作人员看我可怜，卡了个bug，帮我重生成男人？”
下一秒，一只手掌轻柔地落在她额上，她这辈子的妈妈柔声问她：“乖乖，你头还晕不晕，喉咙痛不痛，要不要喝水？”
妈妈长得真好看啊，而且妈妈还在她发烧时，把她冰凉的双脚放在怀里捂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朱学明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退，向妈妈撒娇：“妈妈，我渴，我想喝水。”
“变性”就“变性”吧，这辈子他有了全心全意爱他的妈妈，就不投诉地府的工作人员擅作主张了。
可为什么今天妈妈一觉醒来，就对他态度大变呢？
正胡乱猜测着，突然窗外掠过两道人影，朱学明瞪大眼，刚要张嘴喊人，就见来人冲他“嘘”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朱学明立刻安静如鸡，因为来人正是他妈陈春华，至于另一位脖子上挂相机的阿姨，他就不认识了。
等等，相机？
朱学明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妈这是要……捉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