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北朔的星总是坠满了天,连冬季也不例外。顾忠邺随一众副将从大帐中出来,顾云亭和那些小兵们还在跪着。见父亲出来,顾云亭跪得更端正了些,连带着身后的一派人,如同落在棋盘的黑子般沉默。
顾忠邺站在队前,道:“你们这次贸然出兵,虽不合军中规矩但好歹逮住了单于的一位王子,这是大功一件。”听到这,顾云亭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如同看到骨头的小狗盯着顾忠邺。但顾忠邺却咳嗽一声,默默移开了视线,又板脸继续说:“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云亭,未有军职在身却擅自领兵,罚二十鞭,由王庭礼掌刑!”
顾忠邺说完之后就看着自己小儿子的表现,这顾云亭只是淡淡闭了眼,不再多言。而顾瑾言不敢相劝,但这王庭礼一听要自己掌罚,连忙道:“王爷!这云亭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把他当亲儿子疼,你这让我行刑,我...我下不去手啊!你行你来吧。”
顾忠邺却把手里马鞭往地上一砸,怒道:“王庭礼!他如今是犯了军法!谁求情都没用!你保他这次,保得了下次吗?你若真把他当亲儿子,就给我打!狠狠打!打的他再也不敢!”背过身暗忖:废话!我就是下不去手才叫你的。
王庭礼没办法,无奈捡起地上的铜钱粗的马鞭,往地上一抽就是一声响,尘石飞溅。
身后众兵士皆急呼“饶命”。松季也是捏一把汗,顾云亭自小被众人捧着长大的,就算犯错也有众人帮着遮掩,从未受过如此重的刑罚。但一看顾云亭却端正了上身,规规矩矩行了礼,叩首道:“儿子领罚!”当着众人面,卸了甲脱了袍,留了个裸背给王庭礼,道:“王叔叔,军命不可违,打吧。”
王庭礼叹气一声,接着“啪啪”地鞭声就响起,粗糙的马鞭带着细小的刺,刺进了少年人宽厚的肩膀,那副带着健美肌肉的身体忍不住地抽动。
润了血的马鞭更是狠厉毒辣,松季看着顾云亭紧闭双眼,纤长的睫毛抖动着,双手扣住了膝盖,满头冒汗,直至二十鞭结束却也没吭一声,
顾云亭缓慢地拉上单薄的里衣,新鲜的伤痕立刻在白衣上画了遒劲血梅,但一张口道:“谢.....谢,谢爹。”一边说鲜血就一边这么顺着口流出来,原来竟是咬着牙挺着硬生生拗出血来了。
后见顾云亭苍白着脸,抖着身子欲起身,结果刚一站起就晕了过去,还未待松季反应,文景早已扑上前抱住了顾云亭的破碎身子。
松季眯眼暗忖:真是,好.....小子啊。
顾忠邺不忍再看,带着人转身走了,王庭礼追着顾王爷上欲分辩几句。顾瑾言冲到大帐后大声寻着军医。
这边王庭礼追上了顾忠邺,拉住老伙计的肩膀把人拽停,问道:“你有是何必呢?这事说到底也是功劳一件,稍加遮掩就可以过去了。”
顾忠邺看他一眼,只收敛了目光道:“他如今算是立了军功,还是如此大的军功,报上去就要封将了,军职必你还高些,往后不知道要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不让他明白做与不做,日后放在朝里那些老狐狸眼里,他就更危险,白得更纸一样,随便戳都是洞,都是把柄。庭礼啊!为官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嘛!往后我们护不住他了!”说罢推开王庭礼而去,泪甩在看不见的石土地里。
王庭礼被推的踉跄一下,被脚下石子绊得恍然大悟。
王庭礼跟着顾忠邺打了快一辈子战,胜仗有败仗也有,妻女为了不拖累他自尽于他前去救援的大军前,千军万马过连尸骨都是混乱的,烂肉碎骨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得了个空棺,他也想通了,自己的命还握不紧,何必再搭上别人的,也未再续弦。
因此顾家这两个孩子,他是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如今顾忠邺如此说,他忽然觉得寒意刺骨,冷的他看不到前路。
顾云亭被文景和松季二人抬回了军帐,最后的印象就是大哥带着军医来给自己看病,记得那军医还叹了口气说:“王爷怎么动那么大气啊,打得如此狠。”他还抽动了嘴角,他自是明白爹的用心良苦,不如此,如何立威呢。接着就眼前一黑,昏睡过去了。
到了再能下床活动之时,来自京城,铁勒的回信已经摊在顾忠邺的军案前了。
顾忠邺这次破格召了顾云亭进大帐听事,此刻就站在队伍的最后一列,耐心听着接下来的军防安排。
“顾云亭!”顾忠邺安排完一切后,又喊了顾云亭一声,顾云亭应声出列,道:“儿子在。”
顾忠邺道:“这次你立了功,捉拿了哈尔木真的二儿子哈尔治。京中传来消息,三公已同铁勒交涉,决定由你带兵将哈尔治送还铁勒,同时把太后接回朝中,进京受封。”说完扔了军令,众将接看着这个年轻的顾二公子接了军令。他们今日都听了那日擒人的情形,无不佩服的,虽说是巧胜,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年仅十七的顾二公子还能想出这样的巧来,已经令人望其项背了。
顾云亭接过军令,道:“末将听令!”
铁勒王城的大牢里,努尔木点着灯顺着暗黑的旋转楼道下来,行了几步停在一个大牢前。他放了油灯,映出一个苍老女人的脸,努尔木学着***的姿势行了个礼,道:“太后,臣努尔哈来接您出去了。”
金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眼尾攒起了纹,但那数年来的历练,战乱,反叛,为质,淬炼了她的内心,她冷笑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不叫我疯女人了?”借着灯光,金娟丽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不是从前她见过的,且衣着不凡,又问:“你是谁?”
努尔木自顾自收了礼,蹲下对着太后道:“我是铁勒单于的臣子,从前照顾您的他们不认识真佛,冒犯了您,如今已全部斩杀。”
太后不愿再听这些场面话,直截了当说:“我已经知道你们要用我去交换你们王君的二儿子,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努尔木道:“太后请讲。”
“同我一起来的那位宦臣,因为冲撞了军士被带走了。”太后顿了话头,又继续说:“我要带他一起走,这是我们大周的脸面,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一个也不能少!”
努尔木站起身来,缓缓道:“这臣自然知道,丁贤礼官如今尚在,会随太后一起回去的。那既然如此,一切也都妥当了,那臣就先告退了。”说完努尔木转身离开,远远朝着更暗的监牢的拐杖声处递了个眼神。
到了接人那日,顾忠邺、顾瑾言和王庭礼远远看着前方的顾云亭穿戴整齐,在阵前整军列队,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欣慰但也有些酸楚,被自己护卫在羽翼下的海东青还是长大了,这次飞向京城,不知道何时还会再回北朔。三人眼里都是雾蒙蒙的,北朔的早晨太容易起雾了。
顾云亭站在阵前,松季和文景一人一边站在身边,身后拉着囚车和一顶软轿。这是他第一次带军上千,本来心中豪情万丈,谁知囚车里那位一直骂骂咧咧的,打扰了顾云亭对自己的欣赏,随即他转头吼他一句:“别吵了!马上就送你回家了!”转过来又暗自吐槽道:还跟小孩似的。接着顾云亭看了眼飘扬的顾家军旗,手一扬:“大军!启程!”
至狼居胥山下,两军交换了人质,顾云亭亲自扶着太后上了轿子,又听太后夸他一句:“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顺带听太后吩咐把丁贤也给送上轿。考虑到太后身体,路程行的慢,过了大概四日才到了京城。
京城大街上,万人空巷,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位少年将军,为了迎太后回国,举国欢庆,张灯结彩。顾云亭打马而过,抬手轻拂过拦在眼前的帷带,斜眼却瞟见了阁楼上许多家的小姑娘偷偷站在木窗前望他,有些不自在的立直了身子。接着一物从天而降,正巧落在顾云亭怀里,垂眼看是朵养的极好的芙蓉花,他抬头又见一个肩膀半搭轻纱的姑娘摇扇看他。顾云亭本欲归还,又想起太后还在车驾里,不敢造次,忙把芙蓉花塞给身旁的文景后骑着赤红马儿往前去了。
文景捏着花,却擅自别在了耳后,侧身问松季:“松季,好看吗?我听说那些有钱的世家大族的王公贵族们就爱簪花以示风流呢。”
没想到却遭到了松季的训斥:“来之前我已经教过你了。我们是近卫,无情也无心,没有公子的允许,不要有多余的行为,你此刻是在干什么!”
文景只好默默把花拿了下来,但又是公子给的,他也舍不得扔,只好一路单手捧着进了宫。
太清殿前,七岁的天子坐于高堂,太后垂帘在后,文武百官像密麻的红色的军旗列在两侧,三公在殿下,顾云亭卸了刀入殿而跪,司礼监的大太监扯着嗓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家二子顾云亭,少年英才,立赫赫之功,承太后懿意,今封为骠骑将军,留任京中,钦此。”
顾云亭跪接圣旨,膝下金砖晃眼,他尤感觉自己如飘然立云间。大哥年少随父亲出战,出生入死,他几乎是看着大哥的肩膀越来越宽,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知道,父亲总有一日会将这一切交给他们兄弟二人,他也想替大哥分担些。如今,他也是有官职的将军了,他终不辱顾家门楣!
轰轰烈烈地一场封官礼终于是结束了,顾云亭回府换了衣裳出来,松季和文景跟着他拐出了红墙绿瓦,他着一身鸦青色衣裳于石阶上唤了两人的名字:“守拙!楚阔!”
对面两位看着同顾云亭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忙转身看他,顾云亭冲着站在马车旁的两人挥了挥手,提袍奔去。
文景跟着松季立在主子身后,文景偷偷跟松季咬耳朵问道:“这二位是谁啊?看着来头不小。”
松季瞥他一眼道:“这二位是主子幼时的朋友,一位是永安侯陈易山的儿子陈牧宣,另一位是已经故去的宣敬侯之子周沐阳,都已经封了将。从前来过北朔,同主子是一起掏鸟蛋的情分。”
文景暗自点头,又看见手里的花,抬手递给松季。松季瞅他:“还捧着呢。”文景却道:“手酸了,你替我拿会吧。”
周沐阳在二人中个子更高些,他此时披着团毛的披风,看了顾云亭一眼,一脚踢在顾云亭膝弯处,把人踢得身形一外,潇洒道:“你小子长高了,已经比我还高些了。”
顾云亭耍赖,假装求饶道:“别打别打,我刚受了军法没几天,背上都是鞭痕来着。哥几个可得疼我。”
闻言陈牧宣也上前来,带着皮套的手按上顾云亭的肩问道:“怎么受伤的?”周沐阳也附和道:“这不今天才当的将军,怎么就连军法也受过了。”
顾云亭要面子不愿多说,只道:“没事,好不容易见面,我大老远从北朔来,何时给我接风洗尘啊?”
二人皆道:“这就走。”三人正欲行,却又碰上了金太后的侄子金赞锦。金家从前便是先帝的老丈人家,金家不少人也都跟随先帝出生入死,如今都封官拜爵,就连当今天子身上也流着金家血,加之如今太后已归,金家更是如日中天。因此见了金赞锦三人皆有意停下打了招呼。
这金赞锦穿一件上好的虎皮貂,见到三人率先笑开了。他内心其实是想攀附一番的,他平日就爱喝花酒交朋友,又因这三人都是这群小辈之间最先封官的,虽说他也门楣尊贵,但实则自身无甚本事,所以更想结交一番。
金赞锦率先问道:“沐阳将军,牧宣将军,二位可是要去替骠骑将军接风洗尘。正巧了我知道一家上好的酒楼,也在那留了号,如果诸位看得起我金某,便由我金某做东,请各位将军赏脸吃个饭吧。”
见他话如此说,三人也不好拒绝。顾云亭转头正打算安排文景和松季的去处,没走几步却撞了个甚么物。他垂眸一看,却是个头上插了只素簪子的女儿家,忙拱手偏脸告罪:“对不住,我一直抬头寻人,没注意身旁的路,不小心冲撞了,请姑娘恕罪。”又见这姑娘身旁跟着几个婢子,正是要朝王宫里去,连忙又问:“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公主,待会顾某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聂凝被撞了一下,虽不疼但早已吓得跪下,如履薄冰的日子让她不得不小心。却又听见这人称自己是顾某。她今日进宫祝贺太后归来,一路上已经听了许多顾家二公子如何丰神俊朗,大街打马而过也有红袖招,不由得轻抬了眼角偷看这传说中的顾家二少,不料却被逮了个正着,同顾云亭漂亮的眸子撞在了一处。
这顾云亭本见这女儿迟迟不起身,还暗忖自己也没那么大劲,何以把人撞得起不来身,定是这姑娘太柔弱了。顾云亭忙伸手去扶,却看见她剔透额饰下的一双水眸子,将人扶起,又忍不住也看了几眼。虽是不敬,他手足无措地暗忖:真是个极为清俊的模样。
其余三人见顾云亭被绊住了脚,随即也走了过来。金赞锦一听顾云亭的话,顿时来了一腔热血,他自觉在这三人面前低了一等,又见了是她,此情此景下,他更想耍一耍他金家的威风,语气带上了不屑:“原来是代国聂凝公主,公主如此打扮金某属实没看出来。不过今日顾将军方将太后安然送回,我与顾将军一同吃饭以表感激之情,你这样冲撞了我金家的大恩人,你也是聂家的子孙,岂非是对太后不敬?”
聂凝听了这话,心想这要是给我胡乱按个罪名,不知道封地又要往何处迁,地下郡又要被划走几个,沉了声音恭恭敬敬回道:“金公子,我今日从封地来,路途遥远,马不停蹄,已一日未进水米,只为能同万民一同迎接太后归来,由此才不小心撞了顾将军。金公子如此说,是在质疑我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顾云亭听聂凝这一番话,又生了点暗许:不仅模样生的好,还是个顶机灵的。不免轻抬了嘴角。顾云亭正搓着下巴想着,后背却被捅了一下,回头看却是周沐阳。只闻周沐阳哑声道:“你小子傻笑什么呢,这两人都把你当枪使了,祸朝你身上引了,你还不出来说几句。”
顾云亭忙清清嗓,插到二人之间,好言道:“无事无事,金兄是想替我挣个理,但却又是我撞了聂凝公主,这事是我没提前说才闹得如此不快,是我的错。”
金赞锦不傻,这“金兄”一喊,顾云亭又大包大揽,他也听懂了顾云亭话里的意思,他本也就是想自抬身份,让这三人知道他金家同聂家是平起平坐的,至于皇位是谁坐也就是个虚名,只是这聂凝正好撞枪口上来了,便也笑道:“哪里,是我多事。如此便罢了。聂凝是先帝的外孙女,我是太后的侄子,说到底也是沾着亲的,我是怕我们自家人到外面被人说没规矩。”
聂凝闻言满脸真诚,也浅笑行礼道:“是,哥哥。小妹还是要多谢厉哥哥教导。”周沐阳听着聂凝这番话,也抬眼看了聂凝,这才觉聂凝生得清雅,这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倒真是知分寸,懂进退,不卑不亢,还会下台阶,不由得暗自点头赞许。
这一番女娲补天般伶俐的话术过后,一方人才散去,分开上了马车,只有顾云亭还回味着。
陈牧宣拍着他的肩道:“这下知道这京官不易当了吧,一句话一个套。”见顾云亭没反应又说:“怎么?吓傻了?”
周沐阳则是毫不客气给了顾云亭一计肘击,看着陈牧宣问道:“这代国公主不知是多大了,看着人清瘦得很,人小却也能如此对答,聪明,还长得跟个谪仙似的。”
只听陈牧宣道:“上次我进京她似乎是刚过金钗。如今怕是到了及笄之年。看来代王才情,后继有人了。”
二人交谈,却一直不曾听顾云亭搭话,转过头才见皇帝新封的顾云亭将军漫不经心玩弄着手上的扳指,狭长的眼微闭,长长的睫毛收敛狡黠,悠然道:“小了三岁,也挺好。”
京城的冬季也是行人纷纷,车轮碾过块块带着水渍的青石板,马车里周沐阳和陈牧宣的惊叹被锁在了晃动的车帘子里,驾车的马夫也只顾得沿街的柴火点燃作响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