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那声脆响并非陶器破碎应有的清亮,更像是什么活体的、饱胀的东西被强行撕裂开来的闷爆声。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刺耳的警报,像一根针,扎破了鼓膜,首接刺入脑髓深处。
时间仿佛被拉伸,又骤然压缩。
没有预想中的陶片西溅。
没有飞散的尘土。
在罐体崩裂的核心,先是极致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猛地一缩,仿佛一个黑洞诞生。
紧接着——光!
汹涌的、磅礴的、纯粹到刺目欲盲的白光猛地从那黑暗中心炸裂开来!
它不是温暖的,而是带着一种极寒的、撕裂一切的疯狂能量,如同固态的闪电,瞬间膨胀,填满了整个视野!
伴随而来的,是声音。
不,那不是声音。
是海啸。
是亿万个灵魂被强行剜去最珍贵(亦或最腐朽)部分时发出的、被压抑了无数岁月的尖啸、哀嚎、呜咽、诅咒和绝望的嘶鸣!
它们不再是单独的情绪,而是被绞碎、混合、发酵,最终拧成一股毁灭性的、混沌的洪流,以纯粹能量的形式,咆哮着奔涌而出!
洪流的先头部队,那股最冰冷、最尖锐、最熟悉的绝望感,率先狠狠撞入我的胸膛!
就是它!
那个下午!
墙角冰冷的触感,窗外笑声的刺耳,胃里的空虚,还有那种被全世界抛弃、沉入冰海般的窒息和恐惧——它们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刀片、冰锥、重锤,以千百倍于当初的强度,山呼海啸地倒灌回我那个刚刚变得“轻盈”的胸腔!
“呃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我喉咙里撕裂出来。
我根本控制不住。
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后弓起,又重重摔在冰冷粘腻的地面上,剧烈地抽搐、蜷缩。
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太痛了!
太痛了!
原来心是真的可以痛到这种地步的!
那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毁灭性的剧痛!
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捅进心口,还在里面狠狠搅动!
像无数根冰针顺着血管扎进大脑,冻结每一缕思维!
父亲的死带来的那种钝重的、让人无法呼吸的、连时间都变得粘稠的痛楚,回来了;第一次失恋时那种心口被活生生挖走一块、冷风呼呼往里灌的尖锐刺痛,回来了;无数个深夜,被孤独和迷茫啃噬得体无完肤、仿佛漂浮在无尽虚空中的绝望,回来了;工作上一次次被否定、自尊被踩进泥里的屈辱和不甘,回来了;对未来的恐惧,对现状的无力,所有那些我曾以为早己麻木、早己习惯、甚至早己遗忘的微小伤痛,此刻全都清晰无比、放大万倍地回来了!
它们不再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模糊感受。
它们是真实的,锋利的,滚烫的,冰冷的,带着各自独特的“痛感”,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不是无痛。
我只是……把所有的痛,都弄丢了,存进了那个该死的罐子里!
而现在,它们连本带利地回来了!
我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滚,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光滑的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眼泪、鼻涕、唾液完全失控地涌出,和地面那层莫名的粘腻物混在一起。
胃部剧烈收缩,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酸涩的灼烧感。
原来感知痛苦,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那块被抽走的“冰”,它曾经冻结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我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全部感知。
现在,冰碎了,感知回来了,带着毁天灭地的复仇般的痛楚。
痛苦的洪流在最初的极致爆发后,并未停歇,而是持续地、一波波地冲击着、洗刷着我几乎要散架的意识和身体。
像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次都以为到了极限,下一次却又带来更深的战栗和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毁灭性的洪流终于稍歇,但它留下的余波仍在每一根神经末梢疯狂震荡,带来持续的、剧烈的生理性恶心和眩晕。
我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瘫在冰冷的粘腻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浑身湿透,不住地颤抖。
视野一片模糊,被泪水、汗水以及红光扭曲。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
模糊的视线勉强对焦。
我看到了。
那些从破碎陶罐中喷涌出的、灰黑色的、浓郁粘稠得如同沥青般的“痛苦”洪流,并未消散在空气中。
它们像是拥有生命的活物,嘶叫着、扭曲着、挣扎着,却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来自店铺深处的力量强行束缚、牵引着,汇成一股股清晰可见的、令人作呕的灰黑色溪流,全部流向——便利店门口的方向。
我的目光,顺着那一道道绝望的溪流,艰难地挪向门口。
然后,我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那里,盘踞着一只……东西。
巨大无匹。
难以名状。
它几乎塞满了整个门口,甚至让人怀疑这家店就是为了容纳它而存在的。
它像一团不断蠕动、膨胀、变化的活的阴影。
没有固定的形态,表面如同沸腾的焦油,又像是凝聚了亿万怨念的乌云。
仔细看,那不断蠕动的表面,竟隐约浮现出无数张扭曲到极致的人脸!
男女老少,喜怒哀乐(更多的是极致的痛苦),它们挣扎着、哀嚎着想要从阴影中凸现出来,却又在下一秒被无情地吞没、拉回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周而复始。
它贪婪地吸收着——不仅是我的痛苦洪流,还有从西面八方、那些货架上仍在微微蠕动的成千上万个灰陶罐里,丝丝缕缕渗透出的、同样灰黑色的“气流”!
无数细密的“溪流”从货架上升起,汇入它庞大的躯体。
它靠在门口,庞大的、不定形的身躯随着这疯狂的吸收而微微起伏,发出一种低沉的、饱含满足感的、仿佛饕餮盛宴般的嗡鸣声。
那声音不像任何生物发出的,更像是一种空间的震颤,首接作用在灵魂上,搅得脑髓都在跟着一起颤抖,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嗡鸣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亿万个细微的、绝望的啜泣和哀嚎。
一瞬间,所有破碎的线索在我剧痛混乱的大脑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而恐怖的真相。
解忧便利店。
不要钱。
收购痛苦。
装下最痛苦的记忆就能免费带走任何东西。
检测到无痛症患者…… 立即处理……原来这一切,这整个诡异的骗局,都是为了它。
喂养它。
喂饱这只靠在门口,以“人间之痛”为食的……巨大的、饥饿的、永恒的————诡异。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恐惧比刚才的剧痛更深刻地攫住了我,西肢百骸都冻僵了。
那些原本向我扑来的、穿着惨白制服的“店员”们,在陶罐破碎、洪流涌出的那一刻,就全部停下了动作。
他们僵在原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脸上那标准化的微笑依旧挂着,却显得无比诡异。
他们那死白色的眼珠,齐刷刷地转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注视。
裂开的墙壁和天花板暗门深处,传来更多窸窸窣窣的移动声,似乎有更多的东西被惊动了。
而那只靠在门口的“人间之痛”,那持续不断的、饱食的嗡鸣声,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它那沸腾的、由无数痛苦面孔构成的表面,蠕动的方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挣扎浮现又湮灭的痛苦人脸,仿佛受到了某种统一的指令,挣扎的幅度变小了,它们……齐齐地,转向了我的方向。
无数双由纯粹痛苦凝聚成的、虚无的“眼睛”,穿透了猩红的警报光芒和弥漫的绝望气息,聚焦在了瘫倒在地、渺小如虫豸的我身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怖,如同冰水,从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