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并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切割出一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顾昭月静静地躺在床榻外侧,身姿僵硬,几乎一夜未眠。
身侧,陆辰的鼾声均匀而沉稳,仿佛昨夜餐桌上那短暂的不快从未发生。
那碗被她搁置至冰冷的鸡汤,连同其下隐藏的恶毒,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扎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密而真切的痛楚。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三年前。
那时的她,还不是这个困于方寸厨房、计较着柴米油盐的顾昭月。
她是苗寨山林间自由的风,是外婆眼中蛊术一脉最富灵性的传人。
她的指尖能感知蛊虫最细微的情绪波动,能调配出维系生命平衡的古老药方。
然后,她遇见了来苗寨写生的陆辰。
他被毒虫叮咬,高烧不退,是顾昭月用最基础的解毒蛊和草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醒来后,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惊叹与仰慕,称她是“山间的精灵”,是“神秘的仙女”。
他说爱她的独特,爱她身上那股不属于都市的纯净气息。
他描绘着都市的繁华,承诺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在他炽烈的追求和看似真诚的蓝图下,自幼失去父母、渴望一个“家”的顾昭月动摇了。
为了这份爱情,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孕育她的山林,离开了视她如珍宝的外婆和那些与她心意相通的蛊虫。
外婆的叹息犹在耳边:“昭月,都市人心,有时比最毒的蛊还要难测。
你若执意要去,记住,莫要让尘俗,彻底掩了你自身的光华。”
初入都市,她格格不入。
不懂地铁如何乘坐,不识奢侈品logo,甚至连点外卖都显得笨拙。
陆辰最初的耐心渐渐被消耗,他开始要求她“改变”,要她“适应”。
于是,她拼命学习,学习化妆,学习穿搭,学习都市白领的言谈举止。
她将他所有的喜好、禁忌牢记于心。
她收敛了所有可能与“神秘”、“古怪”挂钩的特质。
那些陪伴她长大的蛊虫,被她用特殊手法封存入坛,深藏在储物间的最角落,蒙上尘埃,如同她被迫封印的自我。
她成了一个“完美”的女友。
记得他所有口味偏好,将他廉价的衬衫熨烫得平整如新,用从苗疆带来的、剔除了蛊术成分的纯药膳知识,细致地调理他因加班和应酬而脆弱的肠胃。
甚至,她学会了如何应对他那位挑剔的母亲,在电话里温顺地听着对方对儿子“找个本地有助力的女孩”的明示暗示,然后在他挂断电话后,送上恰到好处的安慰。
她以为,用尽全力磨掉自己的棱角,就能嵌合进他规划的生活,换来现世的安稳与珍视。
可现在……那碗鸡汤,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彻底打醒。
“唔……”身边的陆辰动了动,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己经坐起身的顾昭月,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听不出多少关切:“昨晚怎么没把汤喝完?
我看你后来也没热了喝。
那补药很贵的,浪费了多可惜。”
他没有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也没有察觉她异常沉默下的暗流汹涌,他关心的,只是那瓶“昂贵”的补药是否被浪费。
顾昭月背对着他,整理着睡衣的带子,指尖微微发凉。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昨晚没什么胃口,后来忘了。”
陆辰掀开被子下床,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埋怨和那种惯常的、“我为你好”的姿态:“昭月,你就是太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了。
妈那边催得紧,我们得抓紧点。
你看我,工作这么忙,还时刻惦记着你,特意给你弄来这么好的东西。
你得听话,对自己负责,也是对我们未来的家庭负责。”
道德绑架裹挟着虚伪的关心,如同黏腻的蛛网,缠绕上来。
若在以往,她或许会因这份“惦记”而心生愧疚,进而妥协。
但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外冒。
她转过身,脸上己经挂上了他熟悉的、温顺的微笑:“知道了,今天我会记得的。”
陆辰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满意,点了点头,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漱。
顾昭月脸上的笑容在他关上门的瞬间,消失殆尽。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开始苏醒的城市街道,车水马龙,人潮熙攘,每一张陌生的面孔背后,似乎都藏着她无法看透的故事。
她开始冷静地,像审视一个对手,或者说,像审视一只出现了异常反应的蛊虫一样,重新审视着陆辰,审视着这段她倾尽所有维持的关系。
她注意到,他的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头柜上,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
他洗漱时,手机也带进了洗手间。
吃早餐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飞快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手指敏捷地滑动,回复了消息,然后将手机再次设置为静音,屏幕朝下放在手边。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而隐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鬼祟。
“公司最近这么忙吗?
一大早就有消息。”
顾昭月端着牛奶,状似无意地问。
陆辰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一片吐司:“嗯,有个新项目,比较急。”
他岔开了话题,“对了,我今晚可能要加班,不用等我吃饭了。”
加班。
这个词,最近出现的频率,似乎高得有些不寻常。
顾昭月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的早餐。
心里那份为了爱情而自我封印的坚持,那层名为“完美女友”的假面,在那碗冰冷的鸡汤和今早这接连的发现下,发出了清晰而刺耳的碎裂声。
裂痕己然出现,并且,正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蔓延开来。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等待被爱、害怕失去的顾昭月。
属于苗疆蛊女的那份冷静、洞察与蛰伏的野性,正在灵魂深处,悄然苏醒。
她需要证据,需要看清这平静水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