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瞎了一只眼的爹，是个倒夜香的。他在贵人的恭桶里捡到过金豆子，
也捡到过差点溺毙的女婴。那个女婴，就是我。从小到大，他常带着我给那户贵人倒夜香。
说不定，哪日他们就后悔不要你了呢？我仔细瞧过的，你长得像他们老爷……
我总笑他想的太多。这年头，恭桶里溺毙个女婴，没人会在意的。
就像……弄死个倒夜香的一样。01那日烈日如炽。十岁的我，坐在京城城南破败的窝棚里，
从太阳刚刚升起，等到日落西山。瞎爹佝偻着腰背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后来，
给相府送菜的柱子哥，慌张地带回一个消息。瞎叔早上冲撞了相府里的夫人，
说是看了不该看的，以至于被挖了一双招子，打断四肢扔乱葬岗去了，说是抬出府时，
便已断气。哐当我手里的木勺掉在地上。锅里正滚着的白粥扑了出来，溅到手背上，
留下一片红印子。我浑然未觉，只呆呆看着他。柱子哥心疼地看着我。如歌，
相府那样的门楣，连门房的狗都比俺们这些贱民高贵。你……万万不可冲动，
免得白白搭上你的性命。我晓得……我出奇地平静。那……你要不要去俺家，
俺娘说你没爹疼了，可以去俺家做童养媳，以后给俺生孩子……他抓了抓头皮，红了耳根，
越说越小声。不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神色黯然，倒也没再说什么。
只再三确认我不会去相府以卵击石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02那日，
我拉着板车出城赶到乱葬岗时，天已然黑了。我提着气死风灯，
照亮乱葬岗数不清的烂肉碎骨。没一会儿，便瞧见爹的破烂尸骨已混着旁的死人碎块，
被乌鸦和野狼叼得到处都是。滚开，你们滚开，不要吃我爹爹……我打跑了乌鸦，
却赶不走野狼。这些山中恶狼低吼着，围着我转起圈圈。嗷呜~狼的数量不少，一个我，
尚且不够它们吃。但到底是细皮嫩肉的孩子，闻着就香，馋得它们眼冒绿光，口涎直淌。
滚，别过来……在这荒郊野外的乱葬岗，面对一群凶恶的野狼，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此时我两股战战，抱起瞎爹少了一双眼珠子的头颅，咬牙切齿地瞪着它们。
企图用手里的灯火驱赶它们。狼群虽跃跃欲试，但对明火有着天生的畏惧。警惕地盯着我，
等待着发动的时机。僵持了一会儿。我察觉到它们耐心即将耗尽，
便咬咬牙试着往城门方向挪去。奈何背后没长眼睛，被什么玩意儿绊倒了。
手里的气死风灯随着我跌倒，落在秋日干枯的草地上，火光瞬间蔓延。嗷呜~一阵风过，
火势迅猛。狼群惊恐地退后，眼见着情势不太乐观，不久就窜回山林里隐在暗处看着。
我松了一口气。低头便瞧见一个书生，半死不活地趴在我脚边。借着火光，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但有。还活着？我把他搬上马车后，匆忙收拾爹爹剩余的骨肉，装进草编袋子里。
在城门附近的山上，找了棵树葬下。爹说，人命太短太脆弱，不如树木竹藤，坚韧肆意。
希望来生，他能如愿罢。我跪在树前狠狠哭了一场。想着爹爹头颅上空空的眼眶，
心头一阵窒息。爹，你在相府究竟看到了什么？你不是告诉我，在这些大户人家做事，
最忌讳管不住眼睛么？这回怎么这么不小心？难道……难道与我的身世有关？我猛然一怔。
轰隆~天空划过惊雷，一场暴雨说下就下，浇灭了乱葬岗上冲天的火光。咳咳咳~
被我放在板车上的书生被雨水淋后，人未醒，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急忙把他拉下山，
推到城门口的门洞下避雨，等待次日城门打开再入城寻医。约莫是淋了雨，我脑子有些发沉，
不多时便睡死过去。次日清晨，城门打开。一辆镶金嵌玉、形制颇大的马车，
慢悠悠地驶出来。我靠边的板车并未堵住它。但马车晃悠悠地从我面前过去时，
车厢里的贵妇不经意间撩起一角窗帘，淡淡扫了我一眼。她瞧见我，我也恰好睁眼瞧见了她。
面若圆盘，眸似星，瞧清的那一瞬，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须臾间，
马车错开而去。我垂下眼，推着板车慢慢入城。没瞧见马车在城外忽然停下，
一个老嬷嬷下车后，快步朝我走来。不一会儿，老嬷嬷就倨傲地挡住我，
盯着我的脸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夫人说了，你这张贱脸瞧着就叫人恶心。
说着便施舍一般地丢给我两个铜板。拿着钱，便回去自己把脸毁了，或者离开京城，
滚的远远的，否则……呵……仔细你和你家人的皮。说完，
便昂着头趾高气扬地回去复命了。有两路人看得直摇头。那是林相夫人身边的嬷嬷吧？
真得意……可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府里一个奴婢都这般趾高气扬，
可想而知……啧啧……我垂眼，默默回了南城。03郊外乱葬岗被烧成灰烬的消息，
不胫而走。而我死了个爹，又捡回个祖宗的消息，也在城南贫民窟里传扬开来。听说了没，
墨听歌那丫头，从乱葬岗捡回了个病秧子书生。她自己都养不活自己，
居然还捡这么个金贵玩意儿回来，好笑不？嗨！孩子小，不懂事。要我说，
她这岁数是做童养媳的好时候。找个靠谱的人家，下辈子才安稳。……书生叫诸葛青。
我用板车给他拉回家后，他就一直在咳嗽，咳血。眼瞧着快活不成了。我囊中羞涩，
请不到好大夫，只能咬咬牙，去请了隔壁街的老道士。那老道士穷得抠脚，
平日里靠给牛马看病为生。我把他扯来，他一看病患是个人，瞬间拉了脸。
贫道是个兽医……我苦笑。都是没人怜的苦命人，医死也没人怪你，
你把他当成马儿整治就成。能不能活，都是他的命。诸葛青是个命硬的。
老道士给他下了几贴凶猛的兽药后，竟奇迹般地好了。彻底清醒的第一句话。
靠……真穿越了？我见他精神气不错，松了口气。你无意间救了我一命，
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扯平了。诸葛青二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奈何脑子有病。
知道我叫墨如歌时，整个人一激灵。你收拾婴儿时期的包被做什么？打算去相府认亲。
我心里一咯噔。我和相府的关联，我和爹从未对外讲过，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冷下脸来，
他却温笑着瞧我。我知你认亲是假，报仇是真。但你是这本小说里的炮灰女配，
最后仇没报成，反成男女主感情升温的垫脚石，被护卫乱箭射成刺猬，没活过两集。
说到此处，他目露心疼之色。你这亲不能认，人家根本不稀罕你。林相除去夫人，
还有一堆的妾室通房，外头还养着青楼赎出来的外室，府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孩子。更何况，
生你的那位最容不得你……情节我都倒背如流，你……我烦不胜烦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警告地瞪着他。年前，将军府的小妾跌入湖中爬出来后，便也说这个世界是一本话本子，
还要同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开酒楼卖西点，带他发财。笑死，一个贱妾也敢说这种胡话？
显然是疯了，她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件罢了，次日就失足溺毙在才二尺深的池塘里。
如此之类的事还有许多，说这样话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以后你再说这种疯话，
被旁人听见了，那谁都救不了你……诸葛青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却还是抓着我不放。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瞧你去送死。我气笑了。04为了阻止我去相府认亲，
诸葛青死皮赖脸地在我家住下了。这家伙白天缠着我不放，非要教我认字读书。夜里，
还不要脸地睡我床边，跟个登徒子也没两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这样小，
还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可以琢磨以后怎么报仇，但不应该在毫无把握的时候，盲目送死。
再说，哪怕你侥幸杀光他们，你又能活不成？律法会要了你的脑袋的。
你若小小年纪就这么没了，你那瞎爹便白养了你这些年。我觉得，
他像极了《西游记》里的唐僧。《西游记》是他非要给我讲的睡前故事。我不稀罕听。
可他总是无视我的拒绝，非要手舞足蹈地给我讲。我没来这里时，也常给闺女讲故事，
只是后来，闺女得了治不好的病，一直躺在重症观察室里……我便没有机会讲了。
他说完这话后，便没说话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吸鼻涕的声音，时重时轻，
偶尔好似喘不过气来一般，隐忍到极致的声嘶力竭。许久之后，在我的呼吸逐渐平缓，
他以为我已经熟睡时，俯在我床头，静静凝视我。我闺女还没死，系统说，
只要你能成功报仇并长命百岁，我闺女的病就会奇迹般好转。如歌，我会让你有能力报仇，
也会让你好好活下去，更会让我闺女好好活下去。可他不明白，我并没打算苟活。
我怕瞎爹在地下孤单，本是想报了仇，就下去陪他的。五日后，
诸葛青拿着抄书得来的一两银子，给我买了两身崭新的衣裙。我穿上后，摸着细腻的料子，
有些恍然。这衣服真好啊！如果瞎爹瞧见了，必定会羞愧地垂下脸去。
他总说：小如歌本该是天之骄女的，是爹没本事，你长这么大，
都没给你买过铺子里好看的成衣嘞……他自己穿了一辈子富贵人家仆人不要的旧衣，
即便满是破洞，也需要好几贯钱。棉袄子，只有一件，穿了几十年，
里面的棉花都成黑褐色的棉块了……我的衣裳，至少是扯了粗布料子，花钱让邻居婶子缝的。
模样粗糙，但干净。棉花都是新采的。摸过去，说不出的柔软温暖。他说：女孩子，
就要宠着，才能养得好看，将来好挑夫婿。爹爹已经攒了三两银子，再攒攒，等你嫁人时，
就可以给你买一套绣了花儿的红嫁衣。我摸着身上漂亮的成衣，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读书果然是有用的，瞎爹给人倒一年夜香，也挣不来几两银子。除去吃穿用度，
一年能省下一两，已经很厉害了。而诸葛青只用五日，便得了一两。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穿粉色襦裙的我，笑得两眼弯弯，不停夸好看。待过几日，我多挣些，
给你买些头花和银钗子戴。我这人，嘴巴还是歹毒了些，平白得了这些好处，
却岔开衣服这事儿，问了捅他心窝子的话。你闺女要是活不过来，你会怎么办？
他呆了一瞬，脸上的笑瞬间就变得很牵强。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如果她也没了，
我便去地府陪她们。一家三口，总要整整齐齐的。我默然。你看，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可他不许我那么做。05诸葛青才学很高，比几座山还高的高。除了教我读书写字，
还教政治哲学，天文地理。他说，以前他是一名大学教授，致力于研究怎么去月亮上种菜。
嗯……听起来很厉害。但地上那么多荒地不种，非要去月亮上种，岂不是吃力不讨好？还是，
他其实是想像天蓬元帅一样，去调戏嫦娥？亦或者，他和我一样，只是好奇嫦娥究竟有多美。
我这般问他时，他总是一脸无奈。说我脑子有坑，思想总和他不在一条道上。
他那般聪明绝顶的人，大抵是没见过蠢的。他教了我三年，耐心有些耗尽了。人再笨，
十三岁还学不会微积分么？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但他还是没放过我，
咬牙切齿地教，抓耳挠腮地教。你想要报仇，唯有两条路，一条是选秀入宫，
一条是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总之，必须有足够的资本和实力。其实，我想说，
直接潜伏进相府，在水缸里加砒霜更适合我。他搞得太过复杂了，
看起来就很蠢……05南城的棚户区太阴冷潮湿。诸葛青住不惯，努力抄了四年书，
给我买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我看着房屋契书上龙飞凤舞的墨如歌三个字，心情复杂。
他把我的房间布置成桃红色，窗外种上桃树、海棠、木槿、腊梅……还有爬满墙的月季。
说要月月有花看，心情就好了。人活着，要学会去欣赏这世间的美好，不然就是白来一遭。
如歌，你的名字很好听，瞎爹对你寄予厚望。虽然你命贱如尘埃，
但也要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向阳而生。我想说，你一家三口就要整整齐齐的，
却不许我失去生趣，不许我和瞎爹一家两口整整齐齐的。说到底，还是自私……这次，
我没捅他心窝子。其实，我还是被他提起几丝对这世间万物的一丝期待的。也想看看。
他究竟能让我这颗干瘪的种子，在尘埃里开出什么样的花儿来。06及笄那日，
他送了我两套衣服。一套是满绣云锦霓裳。一套是清雅的书生服，和一件束胸。
宫里要选秀女了，陛下如今七十有二，相府里怕是没有小姐愿意进宫去服侍这位老伙计，
你现在认亲，是进宫最好的机会，没人会挡你。林相甚至会特别照顾你，
毕竟需要你随时给他汇报陛下的消息。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套书生服。开春了，
春闱正式开始，前些年已让你考到举子。以你的学问，进士问题不大。只是这条路，
很是艰险，一旦出错被人查出你是女儿身……惹上欺君之罪，我和他都将万劫不复。
他靠在窗边，转脸看向窗外的桃花。我一死，他心爱的闺女，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他看着街头***草贱卖的女童，还有那些跟着肥头大耳的丈夫身后，
唯唯诺诺、面黄肌瘦的妇女，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如歌，你说这个世界，
到底是不是真实的，那些人会不会只是一串代码，那还值得……那还值得我们冒险吗？
我的手，在两件衣服上游移了好一会儿后，两件都没有选。对青叔叔来说，
她们和我或许都只是书上的纸片人，电脑里的一串代码。但于我而言，
你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大千世界，
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谁又能说的请呢？诸葛青沉默，他眼里有众生，也有自己。
他只是个凡人，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这窗外事。或许，他也想管管，奈何他有牵挂，
有致命的弱点。我看着他，眼里再容不下其它。来都来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在尘埃中开出一朵花来，非要等着我开？我歪着头看他。他看着我愣了愣。
开花……前世他少年成名，绝世天才，有满腔的抱负。但爱人的离世和女儿的病症，
给了他致命的打击，导致他再无心科研，壮志未酬。我知道他心很软，
眼中不仅有自己的小家，还有天下万民。这个世界百废待兴，何不一展宏图？管它真与假，
只要活得痛快了，假的又何妨？他眸光豁然一亮，看着我的目光刹那柔软。有道理！
我轻笑。我会报仇，也会好好活下去的。他紧紧拥住我，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
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07诸葛青带着一腔热血冲入春闱考场时，
我重重松了一口气。他身穿的这个书生本就是个举子，早有参加春闱的资格。以他的实力，
高中不在话下。待他施展抱负，必然一日比一日忙碌。如此，总该没有时间，
继续用高数折磨我了。那些数学符号，再见，
再也不见……诸天神佛呐~一定要保佑诸葛青高中，
一定要保佑他被陛下重用……不要再回来折磨我了。08春闱一共九日，一共三场。
诸葛青进考场的次日下午，我穿一身男装，提着一桶刚刚钓来的鱼，慢悠悠地从相府路过。
恰逢林相林平清乘轿归来，下轿看来。我在相府门前路过了五年，为了看起来不突兀，
总去西城门外的护城河支流钓鱼。然后，为了回家，路过相府。五年来，
遇见林相的轿子数十回，但这是他头一回停下轿子，下轿朝我走来。小子，你的鱼卖吗？
我点点头，抬眼看向他。朝我走来的中年男人，穿着鸦青色的官袍，高大，伟岸，阴郁。
你……他瞧见我的脸时，神色一愣，眸中闪过刹那惊喜。但紧接着便悄然暗去。
小公子看着面善，不知是哪儿人？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低眉顺眼的说。京城人。
他闻言略微点头，看着我若有所思。可会读书写字？读过些话本传记，认得几个字，
但写得不好。也不知是哪句话挑拨了他的心弦，竟轻笑了声。好，往后跟在本相身旁，
做个跑腿的吧！我故作为难。相爷，我只是个卖鱼的。他轻笑，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卖鱼能得几个钱，往后你一月十两，包吃包住。我顿时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应下。
小的谢谢相爷赏识。这日傍晚，我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施施然住进了相府。诸葛青，
你阻不了我了……09林相似乎格外喜欢我，给我安排在他院子的偏房里。闲来无事，
便叫我去给他磨墨。明明我磨得挺细润的，可他就是不满意，非要站在我身后，抓着我的手，
细细地磨。相爷，你身上好似有什么东西硌到我了。他轻笑着退开，没说什么，
只默不作声地作画。画的桃花林，林中有一名着蓝衣的高瘦男子，没画脸，只画了个背影，
便给人风华绝代的感觉。如歌，这画如何？我牵强地溜须拍马。好看！晚膳时，
林相去了夫人的院子。大抵是难得来一次，夫人迎出来时，眉眼带笑。夫君~
她还是那人间富贵花的模样，银盘脸，星月一般的眉眼，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嬷嬷。正是五年前，丢给我两文钱，叫我自去毁容之人。夫君，
晚上做了您爱吃的烧鸡……夫人主动去牵林相的手，转眼便瞧见跟在他身后的我。
许是我的面容叫她太过惊艳，竟是下意识地眼瞳一缩，但很快就垂脸掩去。夫君，